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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薤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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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阿元,心又沉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看到我的脚,脸色一变:“你受伤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自己扭的。”

    阿元看着我,又开始擦眼睛:“怎会变成这样……”

    我拍拍她的手,没有说话。

    两个从人过来,将水桶提走。这时,我才发现魏郯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阿元将拿来的包袱打开,埋怨道说,“夫人下次切不可再这般任性走开,若非大公子派人来,让我收拾一身干净的衣裳带给你,我都不知道上何处去寻你。”

    我沉默了一会,道:“那边……怎么样了?”

    阿元说:“季渊公子回去了,脸色很不好。那人的尸首也收了起来,公子严令在场人等不许说出去。”说着,她很担忧,“夫人,听说那人是吴璋的亲信,此来淮阳是要接替公子的位子,如今这般,会不会对公子不利?”

    我摇摇头:“不知道。”

    说出这话我很坦然。事情已经做了,我不会逃避,接下来变成怎么样我都接受。

    至于裴潜,我不清楚他和吴璋之间的关系,而且牵扯着魏氏,结果也可能变得很复杂。但如果为了息事宁人,我最后被供了出去,那也无所谓。我一点也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胡振甚至来不及说出那些污糟的话就会被我杀死。

    “阿元,我要回雍州。”我说。

    阿元叹口气,点头道,“夫人决定了就好,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我轻轻握着她的手,过了会,又道,“我想饮酒。”

    阿元一愣,应一声,起身出去。

    待门关上,我脱掉沾有血污的衣服,换上干净的。没多久,阿元拿来一只很小的酒罐,嗫嚅道:“大公子说,夫人不可多饮。”

    魏郯知道我酒量不大。我看看那罐酒,颔首:“够了。”

    这酒不冲,我试了一下,仰头“咕咕”地喝光。

    我曾经问过二兄,为什么人们那么喜欢饮酒。二兄说,人饮了酒之后,会觉得自己能抛开一切烦恼,那种滋味,能让人着迷。

    抛开一切烦恼么……

    身体轻飘飘的,我躺在榻上,看着光影在眼前慢慢颠倒变幻。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冬天。

    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城郊的野地里,头上的麻巾和身上的斩衰御寒不得。与我并行的,父亲、长兄和二兄,他们每个人被一辆囚车押着,正送往刑场。

    “……薤上露,何易……”声音像要冻裂了一样发哑,却还是擦着眼泪大声地唱:“……露明朝更……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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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喘着气,声音更加响亮:“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押送囚车的狱卒朝我走来,凶恶地举起皮鞭,喝道:“不许唱!”

    他们登时变色。

    “竖卒!”二兄踢着囚车,怒道,“你敢!她是太后的人!”

    狱卒瞪我一眼,悻悻回去,却朝二兄甩了一鞭子,我看到一道血痕划破了他英俊的脸。

    “二兄!”我大哭出来,踉跄地朝他跑过去。

    “别过来!”走在最前面的父亲突然道,“阿Γ绦

    我望着他头发花白的身影,擦擦眼睛,艰难而哽咽地唱:“鬼伯……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少踟蹰…… ”

    父亲大笑起来,那是我在他脸上见到的最后一次笑容。

    他说,阿Γ鹂蓿钕氯ァ

    别哭。

    我仿佛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就像父亲说的那样。身体暖暖的,仿佛小时候他们把我拥在怀里,轻声低语,别哭……

    饮酒很有效,我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以后,觉得自己像是睡过了一辈子。

    我想翻身,却觉得脚上很异样。看去,我那只裹得像蚕茧一样的伤脚被吊起了半尺,我动一下,它就跟着幔帐一起摇晃,看着滑稽得很。

    阿元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费力拆脚上的死结,她看着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还笑……”我的声音有点卡,清了清喉咙,羞恼道,“为何把我绑成这个样子?”

    阿元笑着说:“这可不是我绑的,这是大公子绑的。他说,你夜里睡觉不踏实,会把脚压得更伤,故而要吊起来。”

    听她提起魏郯,我僵了一下。想到他,昨晚的事就会在脑子里过一遍,我看着自己晃悠悠的伤脚,默然不语。

    阿元察觉到我的异样,也有些尴尬。

    “那边可有消息?”我问。

    阿元说:“我今晨去打听过,胡振的尸首已经殓起来了,说是梁充派刺客来杀四公子,胡振来救,被逃走的刺客所杀。”

    我错愕不已。

    我预想过许多后续,却不曾想过会变成这样。

    这主意,恐怕是裴潜和魏郯一起商量出来的。梁充?想到这个由头我就觉得啼笑皆非,胡振死有余辜,却落得个义勇之名,魏氏是不是还要装模作样地感谢一番?

    “他呢?”我又问。

    阿元说:“季渊公子倒是没有消息。”

    我微微蹙眉,点点头。

    阿元看着我,片刻,换个笑脸,道,“大公子出门前让庖厨做了鱼粥,四公子还说要给夫人做推车。”

    “推车?”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却想到另一件事,“大公子昨夜睡在何处?”

    阿元想了想,道:“昨夜我回那边去收拾东西,今晨过来的时候,看到大公子从隔壁的厢房里出来。”

    “哦。”我颔首。当然是这样,以前我不知道的时候,他这个夫君已是形同虚设,而现在捅破了,则更应该继续。

    我不能行走,阿元就打水来给我洗漱。用过饭之后,戚叔来了。

    他给我带来伤药,没有再说劝我留下的话,但是更加伤感。

    “老朽活了大半辈子,如今半截入土,本想着只待公子与女君成全姻缘,此生便是无憾,可……”他擦着眼睛,“女君,我还是那话,那时情势,公子亦无可奈何。多年来,公子对女君一直愧疚……唉,终是冤孽!”

    戚叔已经两鬓霜白,我一向敬重他,见他在面前垂泪,我也不好受。

    “戚叔,别这样。”我低声道,将自己的巾帕递给他。

    “我是不甘哪……”戚叔摇头,“女君与公子,当年多少人艳羡的佳偶,怎会落得如此田地?”

    我只觉口中苦涩,少顷,道,“戚叔,我与他,并非情愿二字可解。”

    戚叔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不能走路,最后是阿元把戚叔送出门的。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许久,我仍看着那里,一动不动。

    我先前还担心要是裴潜来了,我该怎么面对他。现在看来这是我多虑,他不会来了……

    昨夜的事犹如利刃,斩断了我的一切犹豫。

    我自认我是个一旦认定某件事,就可以做得义无反顾的人。可已经到了这一步,为什么心还会一直在疼?

    “醒了?”一个声音忽然道。

    我从怔忡中回神,忙拭去模糊眼睛的泪水。魏郯回来了,才进门。

    “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扭过头去。

    魏郯没说话,可听着脚步声,却是向我走了过来。

    我回头,他已经站在我面前。

    魏郯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片刻,又落到脚上。

    “疼么?”他问。

    我摇头:“不太疼。”

    魏郯不语,却在榻上坐下,把我的伤脚握住。他解掉结,将层层布条拆开。他下手很轻,脚一点也不痛,倒是我有点紧张,一直盯着他的动作。

    我的脚踝露出来,肿起了一大块。

    魏郯眉头扬一下:“真成蹄o了。”

    我:“……”

    “别瞪我,”魏郯毫无愧色,“若非我昨夜救治及时,肿得更大。”说罢,他让从人提水进来,又给我浸起了脚。

    我看着他蹲在我身前,添水揉脚,亲力亲为。从昨晚到现在,他出现得及时,照顾得周到。那低眉尽心的模样,竟全然不似先前那个高高在上情绪莫测的魏郯。

    是我的错觉么?

    或者说,他在愧疚?

    不知是否察觉到我的注视,魏郯抬起头来。

    “有事?”他问。

    “我昨夜杀的那人,牵扯大么?”我说。

    魏郯看看我,表情不变。

    “吴璋的心腹,来替季渊守淮阳。”魏郯继续把着我的脚在温水里活动,“你说牵扯大么?”

    我却感到些不寻常:“吴璋为何派人来替裴潜?裴潜与吴璋……”

    “这我不知。”魏郯淡淡打断道。

    我意识到自己方才问得太多了,于是闭嘴。

    “有件事,我倒想问问你。”这是,魏郯却不紧不慢道,“我后日就走。淮南往雍州的道路太危险,我想带上四弟先去洛阳,再派人送他回雍都。”说罢,他停了停,“你一起么?”

    我差不多能想到他会来问我的打算,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我沉默了一下,道:“嗯,我与四叔一起走。”

    魏郯抬眼,注视着我。

    “有事?”我问。

    “无事。”魏郯从容道,拿来一块巾帕,把我的脚擦干。

    既然拿定主意要走,接下来的事并不麻烦。

    阿元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物什,车马府兵早已休养齐整。隔日的清晨,洗漱用膳之后,我们就准备上路了。

    魏郯进屋来,想象上次那样把我抱出去,但我不愿意。

    “不必,我的脚不疼了。”我说着,推开他,攀到阿元的肩膀上,一跳一跳地走出门去。

    出门,经过院子再坐到马车上,不长的一段路,像我这样的“走”法却着实辛苦。

    待我终于坐定,魏郯立在车旁,眼睛微微眯着,似笑非笑。

    “公子!”一名从人跑过来禀报,“都准备好了,启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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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日阳光晴好,马车行至大街上,淮阳城里的民人军士如往常般络绎往来。见到马车行列走来,人们纷纷避让,站在路边看热闹。

    正如我来的时候那样。

    我看了一会,转过头来。

    “夫人!”当马车走到城外的时候,阿元忽然出声,惊讶地指指车窗外。

    我望去,郊野葱郁,路边一人白马青袍,身影俊逸而孤寂。

    心沉下,我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队伍停下来,我看到魏郯策马迎上前去。

    他们在交谈,远远望去,各自神色平静。可过了一会,裴潜打马,朝我这边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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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元看看我们,知趣地下了车。

    我闭闭眼睛,过了会,道:“我在。”

    风带着日头晒在禾草上的味道,车帏无声地拂动。

    “你还好么?”他问,“伤足还疼?”

    “不疼了。”我说。

    短暂的沉默,风似乎也隔着车帏胶着不动。

    “你恨我么?”

    那声音低低,我的眼底忽而又涌起酸涩,泪水迷蒙。

    恨么?纵然过去了许多年,纵然他重现出现在我面前之后又带来重重一击,我埋怨、气恼、痛苦,但我还是知道,那仍然不是恨。

    眼泪濡湿了手掌,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裴潜等了好一会,没有等到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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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中腾起一股温热,与此同时,却有马蹄声响起。

    我忙转头,一把拉开车窗上的细竹帘:“阿潜!”

    裴潜拉住缰绳,诧异地回头。

    我望着那张脸,蓝天碧野之中,他仍旧俊若美玉,如日光一般刺目。

    “你……”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哽咽,“你保重。”

    裴潜看着我,定定地,沉郁的面庞上,眉头渐渐展开。

    他点点头,“叱”一声打马,朝大路上奔去。

    我望着那身影被车帏挡去,有人在喊“启程”。

    马车重新走起,原野漫漫,似乎永远走不到头。

    风仍然吹来,卷着草叶招摇,声音如海,似乎夹杂着一久远的歌声,稚嫩而沙哑。

    她说,薤上露,何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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