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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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是彭家岭一户普通的农家,却发生了一次不同寻常的冲突。做娘的为阻止女儿的婚事,竟把女儿锁在房里。锁了一个多月,她女儿丝毫没有一点回心转意的迹象,没办法,要是再劝不行,做娘的已下过决心,得使出最后一招。

    二

    钟玉秀打开暗红色的铜锁,推开房门进去,就迅速闩好了房门。她噙着泪走到女儿彭琼的面前,心里矛盾极了,难过道:“琼伢,你一生只听娘一次话啊,就一次”

    玉秀打算继续说下去,用这些年发生的最感人的事去感化女儿,可是,望着女儿泪流满面的样子时,心就碎了,无法再看女儿一眼。

    彭琼看到娘痴呆的神情,仿佛娘在她看她的那一瞬间瘦了许多,也老了许多。真的她娘未老先衰,脸上早已是皱纹道道,头上早已是白发苍苍。她不禁想起了祥林嫂,心也碎了。但立刻她在心里骂自己道:“为什么老往坏处想?”仿佛她这么一想妈就是祥林嫂一般。她再也忍不住了,扑到娘的怀里“妈”的一声,就大哭起来。

    这一哭把痴呆的玉秀给哭醒了,她望着女儿起伏的双肩,听到女儿大哭后的小声抽泣,想说句劝慰女儿回心转意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任凭嘴唇在那里颤动,就是吐不出一个字。她只在心里想道:“好苦哇,孤儿寡母的”

    彭琼感觉到颈里冰凉冰凉的,知道苦命的娘在哭,就忍住抽泣抬起头,劝娘道:“妈,别哭,我听你的。”

    女儿这么一说,虽然达到了玉秀的目的,但是,她却更伤心了,反而抽泣的更厉害。彭琼看到娘的嘴巴蠕动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彭琼又劝她娘道:“妈,别哭,去做饭吃吧!”

    玉秀的心上被划了一刀。从她知道女儿偷偷和对象领了结婚证,她就茶饭不思,已有三天了。她知道有像自己年轻时侯一样性格的女儿是决不会回心转意的,这样,她可不好向彭先成交待的。

    彭先成是六先生的第六代,他是决不会让塆里的姑娘嫁到钟家山去的,因为,他曾经说过:“倘若有人一定要嫁到钟家山去,他哪怕是死,也决不让人破坏了塆规。”此次,他还放过话:“如果彭琼执意要嫁给那野小子,不是彭琼死,就是那野小子死,或者两个人都得死。大不了我也是一死。”

    玉秀知道,彭先成说得到就做得到,他说的话总是算数的。她真恨自己不该嫁给彭家望,要不然说不定他还活着。哎,他的命好苦哇!

    玉秀想着,想着,不觉又老泪纵横。

    彭琼没办法,悔恨交加。她恨自己不仅没有给娘带来幸福,反而还增加了她的精神负担。不容易呀,娘守寡十几年,仿佛从她记事的时候起,就是妈妈一个人。那时候,她总是希望有一个爸帮助妈一个人。那时候,她总是希望有个爸帮助妈从高山上挑柴回来,更希望有一个爸把这柴挑到二十余里的小镇上去卖,再给她带回一套好衣服,像小燕爸买给小燕的一样。再就是带回小糖或棒糖,就像小朋友的家婆(注:指外婆)每回来时带的糖一样,仿佛那小镇是由糖砌成似的,她常这样想。她的幻想简直就是个奢望,根本无法实现,可她仍然像做梦一样幻想着,希望奇迹会有一天从天降临!

    每当别的小朋友的外婆来时,带来冰糖、棒糖,还有小硬糖,她总是羡慕极了。有一次,她的印象特别深,小燕的家婆来了,小燕把冰糖拿到她的面前吃。她俩是好朋友,小燕就扳了一小块递给她,她接下后立刻往嘴里塞,冰凉冰凉的,真有味,吃完她感激道:“小燕,我家婆要带来什么好东西,我也给你吃。”

    小燕噗嗤一笑,答道:“我伯,我妈说‘你冇家婆’。”

    彭琼一听,生气了,反驳道:“不对,不对。我妈说过,我有家婆,隔得很远,很远。”

    “不对,不对,我妈说你家冇家婆,有也不准来。”

    “你瞎说,我妈说我有家婆。嗯,嗯。”

    彭琼长到这大一直未见过家婆,她也不知道究竟有冇,就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一哭,把小燕吓跑了。

    一会儿,玉秀来了,看到女儿在哭,上前去拉着她的手,问道:“琼伢,哭什么?是谁欺负你了?”

    彭琼撅着小嘴,显得很委屈,哭着道:“妈,小燕说我家冇家婆,是不是?”

    玉秀一听这话,心里酸极了,但她还是忍着几乎要流出的泪,宽慰女儿道:“琼伢,乖,不要哭,你有家婆,很远,长大了,你会走,妈带你去。”

    彭琼从未吃过家婆亲自给的糖,她极其羡慕别的小朋友甜滋滋的吃家婆带来的糖时那种神气劲儿,这时,她总爱幻想家婆也许明天要来,她会带来各种各样的糖,她也可以在小朋友的面前美滋滋的慢慢地吃,但这种幻想总是落空了,她的家婆一直未来过。她吃的糖大多是她妈到小镇卖柴后带回的。每次上街回来后,玉秀总要哄她说“这是家婆叫我带来的,乖,快吃,吃了长大了,好到家婆里去。家婆可想你呢,就是年纪大了走不动。”

    这次,她幼小的心再也不能原谅妈了,哭着道:“妈,妈,我要到家婆里去,叫家婆来,也像小燕的家婆一样,给我带来好多的冰糖,看小燕再说不说我家里冇家婆。嗯嗯”

    玉秀实在是忍不住了,泪水溢出眼眶外。她怕女儿看到伤心,就用衣袖迅速擦掉了。她也真够苦的了,自从和丈夫结婚后,再没有踏过娘屋的门,连她琼伢出世时,她娘夜里偷偷来过,结果她娘回家竟遭她父亲的毒打。听人说,她娘被打得卧床不起,父亲的心也真够毒的呀!后来,塆里的娘儿们和男人们都不理睬她,连小孩也不吃她给的东西,好像她是瘟神一样,钟家山的人像躲避灾乱一样躲避她。玉秀每次听到女儿说要去家婆里去,她就忍不住要哭。玉秀的娘哪里还敢来啊!看她有几条命!

    彭琼看到妈哭了,竟天真地问道:“妈,你也想家婆了,是吗?”

    玉秀含泪道:“嗯,妈是想家婆啦,乖,听妈的话,快长,快长大,长大了好跟妈一道走到很远很远的家婆里去。”

    彭琼高兴极了,转忧为喜,天真地笑道:“那,我什么时候长大?”

    玉秀望着女儿的两个小酒窝,好看极了,逗着天真的她戏虐道:“不想家婆那天,你就长大了。”

    彭琼的小眼珠一转,笑道:“嗯,我现在就不想家婆了,我长大了,走吧,到家婆里去,妈。”

    玉秀被逗笑了,彭琼也笑了。

    娘俩做的梦一直到今天还未实现,现在女儿真的大了。女大十八变,玉秀望着一天一天地长大的女儿,极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样漂亮,一样迷人,一样惹人喜爱,她就有点担心女儿的婚事,唯恐她爱上了钟家山的小伙子。越是担心的事越爱发生!她偏偏爱上了娘塆里的小伙子,真是冤家路窄呀,她饱尝了这多年的痛苦,这多年的折磨,她怎能轻易让女儿也去走自己的路呢?痛苦和眼泪在告诉她:绝不能!

    娘儿俩坐在房里,谁也未和谁再说一句话,各有各的心事,好像彼此都不存在一样。

    三

    彭家岭有二十多户人家坐落在狮头,钟家山坐落在狮尾。这两个塆子同在绵延五六公里的狮子山上,还共畈种庄稼。

    金秋时节,满山满坡的柿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柿子,用“柿乡”来形容它,可以说毫不夸张。再看那炸开的木子,似一束束白花,点缀在柿树之间,交相辉映山民们面对丰硕和收获,一片欢声笑语,他们拿着竹篙在责任树上正在下柿子。

    “三叔,真不少哇!”

    “那还去说,二十多担啰。”

    “细伢(指小孩)请媒的电视机差不多呢。”

    “那还用说,差不多。”

    “选上个好日子,好吃喜酒。”

    “别慌,喜酒忘不了你侄儿呢。”

    “哈哈,哈哈”的笑声回荡在山谷,在这收获的黄金季节,谁不欢喜,谁不愉快呢?

    可彭家礼把收柿子的事全交给了老婆和儿子,他则整天去关心侄女的婚事。前次,他想给侄女牵线一个,是畈里人(注:指山里人与平畈人的对称),有名的万元户,竟遭侄女彭琼的拒绝,他气得差点闭过了气,他恨不得掐死她才合适。他想,嫁给万元户的儿子有吃有穿,住洋房,睡席梦思,有什么不好。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侄女是个贱畜生,不通人性,嫁给钟家山那野小子能图过什么,还不像彭家岭一样穷,什么自由恋爱,真是可笑。在他眼里有好多可笑的事。如他对青年人看不惯,常常在心里骂道:“现在年轻人反了,太不像话,穿什么西服和喇叭裤,留长发,不男不女的。谈恋爱还手挽手,搂着走路,甚至还公开亲嘴,还在大白天,真不要脸。更有甚的,未去婆家就驮肚子,更不要脸。”有时他实在憋不住,还公开骂道:“现在不是‘世道’了,什么都来‘改革’,结婚也来‘改革’。”这全不像他年轻的时候,在地主家打长工,老婆就养在屋里,见面像冇见面一样,这才有意思。到了男子束发或加冠、女子及笄时就睡一个床上,以后再慢慢亲热,但出外走路还是隔得远远的,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挽手。

    因此,彭家礼认为侄女不是个好东西,是个坏东西,爱个野小子,又冇人说媒,不像话,简直丢了祖宗十八代的脸。“要是找其它塆里的倒还可以,却又是找钟家山的,做伯伯的不应该撒手不管,并且一管就要管下来。”他下过决心,如果管不下来,他就叫弟媳拿出最后一招,然后再把他的老幺过继过去。

    四

    玉秀坐在堂屋正在发愁,突然大哥出现在门口,她强装着笑道:“伯伯来了,坐。”

    彭家礼的脚迈了进去,坐下,看到门上的锁还锁着,心里很是不高兴。他小声道:“玉秀,怎么样?”

    他的问话把玉秀问呆了。她神情木然地坐着,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刚才的问话一般。

    家礼以为他的声音小了点,就大声问道:“怎么样,侄女的事?”

    玉秀结结巴巴的答道:“先答应了,后来又坚决得很,非钟芹不嫁。”

    家礼在心里“啊”了一声,骂道:“这贱畜牲,不知好歹,不晓高低,践畜牲。你去把她叫出来,我来说说。”

    玉秀“嗯”了一声,就去打开房门,叫彭琼出来。

    一会儿,彭琼噙着泪出来了,她哭泣着喊道:“伯伯。”

    彭家礼应了声,在心里却不满,生气道:“不要叫我伯伯,只要你听我一句话就要得。”

    彭琼站在伯伯的面前低着头,泪水儿大点大点地往地上滴。这一下可把彭家礼的心给哭软了,他来时鼓的那么一大肚子的气,全被这哭声给放走了,极像一个跑光了气的皮球。他恨自己心太软,说不定心要是硬点,侄女也许早就听他的话啦。此时他根本不恨侄女,反而恨起自己来。七想八想,他的心也软了,但一想到弟弟的死,他的心就由“软”慢慢地变“硬”起来了。

    彭家礼开腔道:“琼伢,并不是我要逼你,不要你和钟家山的好,你知道,这塆规是不能改变的,要是那样,你再也永远不是彭家岭的人了。你知道你妈和你死去的爸受了多少苦?你妈和你爸结婚时受了多少苦,跑到畈里,要不是区政府给他们撑腰,说不定婚结不成,人还要挨打,甚至要出人命的。现在虽然比过去的几年好,但是几百年来,除了你爸和你妈以外,我塆又有谁和钟家山的人成亲的。转去几年你妈和你爸吃的苦头不能忘啊!你家婆吃的苦也不能忘啊!”

    彭家礼本来有好多道理要讲给侄女听,然而看到玉秀伤心的样子,痴呆的神态,他不忍心让过去令人伤心得几乎要死的事去刺痛一颗善良而又寂寞的心。

    彭琼又似被伯伯提到的家史有所感动似的,她记忆的帷幕拉开了,这是她从别人或伯伯那里听到的有关她家的令人痛心的家史,当然还有一些是她亲身经历和饱尝过的。

    她低下了头,想起了爸爸被游斗的情景,那时她只有八九岁的光景。至今那情景总是不易淡忘的,她爸爸头戴用硬纸做的尖帽,那顶尖帽上写有由小到大的七个字——打到“黄色反革命”胸前挂有一个大黑牌子,牌子上写有他的罪行。那天,她没有资格上学,学校的学生要参加批斗大会,台上爸跪着,是反革命,反革命的女儿自然是小反革命,似乎反革命的罪行也会由上辈从骨子里遗传到下辈。即使她偷偷跑去了,学校领导和老师也是决不让她参加革命大会的,因为,她的班主任事先跟她说过,叫她明天不要来。

    吃过早饭,其实只喝过两小碗清粥,那时,队里的基本口粮一年不满四百斤,另外的抢分口粮大多由健壮的劳力抢得去了,像彭琼的爸爸是黄色反革命,妈妈是五类分子,五类分子的工分本身就要比革命的贫下中农的工分低,再加上“黄色反革命”一个月要在全大队每一个塆游斗一次,游斗时只出口、出耳、出腿

    (下跪),自然得不到工分。所以,彭琼家的口粮总供不到嘴,但是,要是菜多,譬如南瓜可以用来闭饭吃,既可以充饥,又可以补一个月粮食的缺口。可是,彭琼家是没有多少闲暇去种菜地的,队长彭先成说要她家的人好好改造,不要在自留菜地上下功夫,要是那样,充满着“资产阶级小情调”的思想是改不掉的,如何洗刷掉“黄色反革命”的罪行呢?

    彭琼“贪婪”的眼睛盯着极不情愿放下的碗,玉秀这时喝完了一碗。她总不忍看到女儿不懂事的样子,每每吃完,眼睛总要盯住空碗不放,好像未吃饭一般。玉秀低头到灶房里去了,一会儿,手里拿着四个小粑出来了,看到粑彭琼直吞口痰。彭琼心里想:“怪不得刚才‘嗅’到一股浓浓的粑香味。”立刻,她幼小的心里很奇怪,妈妈今天为什么要做粑?她比起塆里同龄的小孩成熟多了,说确切点是早熟,说话做事颇像个小大人。她知道,这四个粑的粉子可以过两餐夜,冲一锅糊糊用两个粑的粉子就够了,再加上她放学后刁的地菜、扯的能吃的野蒿或其它野菜,香极了,她每每吃到自己扯的野菜时,总要多嚼一会儿,似乎野菜比正经的粮食的味道好多了。

    她现在根本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做粑?睁着圆圆的两粒亮眼珠不停地在粑上打滚,但不好开口要吃。她是个好孩子!大人不给她吃的东西,哪怕是从未见过的东西,也不去要得吃。

    玉秀躲避开女儿“贪婪”的眼光,掉过脸才开口道:“琼伢,你吃一个,再到大队去”她无法再讲下去了,眼泪直想往外涌,但她还是忍住了。颤抖的手递过了一个粑,头仍未转过来。

    彭琼看得出,妈虽然未掉一滴眼泪,可是那痛苦的悲伤的神情使她感到比哭还要难受。她不停地问:“到大队去做么事?到大队”

    玉秀呆了,仿佛没有听到女儿在问她似的。昨天几个基干民兵来捆走丈夫,彭琼上学去了,放学回家后她问妈爸爸去哪儿去了?玉秀怕她伤心,便骗女儿说爸爸去大队帮工去了。当时彭琼反问她:“是不是又要斗爸爸了?”但她否认了女儿的说法,说是去大队做猪圈。是呀!她今天怎好开口呢?只是呆呆地站着。

    其实,用不着玉秀告诉她到大队做什么事,她从妈的神态——痛苦抽搐的面部表情早已猜出了八九分。那次“红五月”的一天,班主任叫她明天不用上学,到晚上三个基干民兵架着爸爸推门进去,推倒在堂屋里,大声吼道:“臭婊子,人我们交给你了,算我们倒霉。”玉秀上去扶起爸爸,他的身上早已皮开肉绽彭琼吓得大哭起来。玉秀又笑又哭道:“过来,乖,别哭。你哭爸爸会更痛的。”

    彭琼当真的不哭啦,走过来用小手擦着泪问道:“妈,爸是反革命对吗?我同排的钟芹老这样说。还有,塆里的学生都不跟我一路上学,说我是细反革命,对吗?”

    玉秀被女儿的提问给怔住了,她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嘴唇抽动了几下,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似乎喉咙被一团棉絮死死地塞住。也许,嘴唇的抽搐是千言万语凝聚的结果,彭琼读懂了这表情的含义,她再没有追问这些事情。她知道在她眼里,爸爸是个好人,有时鸡叫就起床上街卖柴,给她做学费,还有买本子和纸笔,有好吃的总要先给她吃,然后自己才啃尝一点总之,留在彭琼美好记忆里的爸爸是个好人,不是坏人。干吗那些人总要打他呢?还要戴尖帽子从一个塆子游斗到另一个塆子呢?

    昨天也是班主任叫她今天别去上学,她心直打鼓:“肯定又是要斗爸爸了。”于是质问她妈妈道:“你不说去做什么,我也知道,肯定今天要斗爸爸。”

    玉秀被女儿的问话给怔住了,她觉得既然提动了话题,她就应该直率地把她的想法告诉女儿,但她还是过了半晌才缓过神来道:“琼伢,是爸要挨斗。昨天抓去时还未吃饭,到大队部也冇饭吃。听伯伯(指彭家礼)说要到明天下午才能回来。你把这三个粑想办法交给伯伯,再叫他把得爸,快去。”

    玉秀说完拿过一个袋子装好粑,挂在女儿里层的衣服内,然后拍了拍,袋子现不出来,就叫女儿赶快去大队部。

    彭琼驮着粑,粑的微热使她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在鼓舞着她去完成她妈妈交给她的任务。她想爸爸会三口两口咬完一个粑,像那次爸和她第一次吃粑比赛时的情景一样,一口咬掉她巴掌那大一块粑,嘴里还直说:“好吃,好吃。”那馋样子真可笑

    她甜蜜的想着,她甜甜地想着,不觉到了大队部的门口。

    不料只见朱漆的大门紧闭,两个持枪的民兵在门口放哨。彭琼的心一跳,不好啦,怎么进得去?正犹豫不决时,只听见里面响起了洪亮的声音:“打倒黄色反革命!打倒彭家望!”这口号声不绝,把彭琼给振昏了。她不禁想起语文课本上的一篇课文:“打倒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她被这声音吓慌了,要是爸爸也被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那她和妈妈怎么办?想着,想着,不禁泪流满面。

    两个持枪的民兵相互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叫那个女孩上来,搜搜她身上看有没有好吃的,以前他们总是乘人之危,吃过好多好东西,如鸡蛋、粑、糕点之类的好东西。

    其中的一个用刺刀指着彭琼道:“站住,有什么?快拿出来。”

    彭琼望着寒光闪闪的刺刀,两腿一软,瘫痪在地,装粑的袋子现出来了。那两个持枪的像发现一大叠钞票似的,眼睛“刹”地一亮,大巴掌一伸去便摸出了三个粑,呲牙咧嘴道:“来,干一个。”

    另外一个走过来拿着就咬。彭琼猛地跑过来就去夺粑,那个民兵一掌将她推倒在地,待她又爬起来再准备去夺粑时,粑早已落到了那两个民兵的肚里去了。

    彭琼哭闹着要粑,死死抱着一个民兵的脚,另一个吓唬她道:“还不快松开,我一枪嘣了你。”说着,把枪口对准她。彭琼又瘫软在地不省人事。那两个民兵把剩下的一个粑又分吃了。

    五

    彭琼现在想起那难忘的一幕,不禁伤心的眼泪顺着瓜子形的脸蛋往下滴。彭家礼与玉秀交换了个眼色,这无声的语言他们彼此在心底明白,意思是说像这样劝下去,彭琼是会被感动的,那样会使她回心转意的。

    彭家礼的脸阴沉沉的,显然是被一种回忆的恐怖的阴云所笼罩着,虽然他极不愿意说出弟弟惨死的一幕,但是为挽救侄女,他不得不违心地讲出那一幕,其实不用他讲,侄女也是知道的。不管怎样,那总是一个好材料,足以使侄女回心转意。

    他开腔拐弯抹角慢慢地讲道:“康熙时候,我塆名医六先生,就是彭先成的太的爹,他武艺高强,远近有名,能飞檐走壁。钟家山也有个武林高手,被称为钟拳王。他俩为了分晓高低,就在狮腰设了个擂台,比武三天三夜,打得难分难解,不分胜负。后来,钟拳王自料不能取胜,在第四天的比武中放了暗器,六先生败阵,回家后口吐鲜血而亡。为了报仇,六先生的儿子五先生后来又打死了钟拳王。这样两塆结下了深仇大恨,各塆都立下塆规——永世不连秦晋。过去(指旧社会)彭先成的姑姑偷偷爱上了钟家山的一个小伙子,这事被她的父亲知道后,把她打得要死,户长还赶了她。听说她跟了国民党的一个军官走了,现在还是个谜,不知是走了还是死了。我看多半塆里派人把她害死了。你爸和你妈要不是遇着解放,哪还有今天?可是谁知道,文化大革命又来了,为按百分比抓阶级敌人,彭先成把他算成了阶级敌人报到了大队,加之你妈家是富农,大队就同意了。晚上开会他总是挨斗。后来彭先成的儿子那年得流脑死了,有人挑祸(指挑起祸端)说这是被灾星克的。后来,塆里的牛有都发瘟,恰遇鸡又发瘟,塆里社员都觉得有鬼,有的人说这是灾星带来的,说你爸和你妈破坏了塆规,伤风败俗。全队社员哪能忍受,商量计策,决定在我塆的凉亭岗上修补那座破庙,这只能由灾星去修补,这样才能驱散晦气。队长彭先成就派你爸去,谁知那庙年久失修全垮了,把你爸压死了”他停了一会儿,擦了擦眼泪“后来,把你爸火化了,骨灰压在庙底,说这是以邪压邪,那凉亭重又建起来了。唉,琼伢,谁敢保证谁没个三长两短,畜生不生不死呢?倘若钟家山要是出了过什么事,还不怪你和那野小子。再说,我们两塆又有谁和谁成婚了的,这多年就你妈和你爸,你说他们的命好吗?”

    彭琼哭了,玉秀也哭了,彭家礼似被他说的话感到了,也痛苦地哭了起来。

    许久,他们都没说话,彭琼似被伯伯的真心实意的话感到了,但那塆规和爸爸不明不白的死,一方面使她伤心,另一方面也使她嫉恨它。哪有这样的臭塆规,而被塆里世世代代习惯地接受着,被塆里大大小小的习惯地接受着,这不能不说是塆民们的一种悲哀。正因为她这样认为,所以她和钟芹的关系一直是很明朗的,越是有人反对和阻止他俩的婚姻,她就偏要做与他们意见相反的事情,她觉得这是一种乐趣。但不能说他俩的恋爱全是为这个,他们还有婚后的美好蓝图,他们计划要承包几千亩的荒山,在那山上建起果树园、茶园、木子园、桐梓园从而几年后实现获利几万元的计划。然后,办起图书馆,然后传播科技知识,传播文明,传播知识,山民们太需要她了。

    她望着伯伯和妈妈都在流泪,她在心里理解他们的苦衷,可她也需要别人像她理解别人一样来理解她啊!于是哭泣道:“你们说,叫我怎么办?”

    家礼和玉秀被这话给问怔住了,半晌才缓过神来。玉秀给家礼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说。家礼一边擦眼泪一边说道:“琼伢,听人劝得一半,我和你妈对你都冇坏心,你说么样办?我说好办,我看你俩还是散了。你知道吗?你俩一冇请媒,二冇过路,说散就散了,带过口信过去就散了,不就了事吗?”

    彭琼被这话激怒了,打断了彭家礼的话道:“够了,你们别费心事,别费口舌啦!我生是钟家山的人,死是钟家山的鬼,看要把我怎么样?”

    玉秀和家礼被彭琼戗白的话给“戗”住了。家礼咬了咬牙,知道“以情动之”是不生效的,就大声嚷道:“琼伢,你冇回心转意散了,我再不说了。我和爸是亲兄弟,总不能让两家的人抬不起头来,给两家人的脸上抹黑,你不仁,我就不义。反正,反正你妈交给你哥和姐妹们(指他的儿女们)了,你作你的打算吧!要想嫁给钟家山,就只有死路一条。”

    此时,屋里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沉闷极了。

    六

    玉秀过去追彭家望也和女儿一样很执着、坚强,可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雕琢着她,教育着她,塑造着她。她在持家方面利索能干,为人方面变得乖巧软弱。年轻时候像女儿这样的精神全然不见了,她只能逆来顺受,搞好塆里上上下下的关系,以保证她能够在彭家岭生活下去,好把女儿拉扯大,或是嫁出去,或是招个坐堂女婿进来。当然招坐堂女婿是最好的,那样可以替她死去的丈夫撑起门面,不致这一家断了香火。然而生活中总有许多事是不按人的意愿而发展的,越是意想不到的事情越爱发生。彭琼像年轻时候的她,这是玉秀连做梦也未想到的事。怎么可能呢?玉秀想,他俩小学时候还经常打架,彭琼说过,世界上最坏的人就要算钟芹。怎么一下子又变成了相好的,玉秀无法理解也不能够理解所发生的这些。

    “不打不相识”不错,后来钟芹和彭琼读了初中后又同时考上了同一所高中。钟芹要去学校总要从彭家岭路过,这样每个星期六放假他俩就是同路了,开始,谁也不和谁说话。后来,钟芹觉得过去对不住彭琼和她的爸妈,他不知发了多少次言批判她爸爸这个黄色反革命,有时还当着她和同学们的面不提名地讲黄色反革命的新闻,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很大的打击因此,钟芹一想起那时候荒唐可笑的一切,便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是错的,从心里很想对彭琼道歉,可是每当要向彭琼赔礼道歉时,又不好意思开口。而彭琼则在心里记恨着昔日的钟芹,女孩子就是这样“小心眼”就是这样奇怪,爱得深就不顾一切,恨的深也不顾一切。

    后来,钟芹写了一封长长的忏悔信给得彭琼了,这样,他俩之间的误会才慢慢地消除了,再后来就一同上学,一同回家,日久生情,两人便慢慢地相爱了。

    一次,  星期六放假,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谈起了阿q。

    钟芹发表他的浅见道:“我看我们塆里就有好多人像阿q一样麻木,信神信鬼,信命运,什么‘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只知道做东西,种庄稼,睡觉和吃饭。这是一种悲哀,一种麻木的痛苦的满足”

    没等钟芹说完,彭琼抢过了话题,打断了他的话题道:“对,我也有这种感觉,我不知道我塆和你塆的塆规,几百年来一直被人们接受,甚至被人利用,这算不算是一种麻木?”

    钟芹不假思索笑了笑,答道:“当然算,当然算。”

    彭琼被钟芹飞来的眼光刺得心神不定,她定了定神向他提出一个问题道:“那解决的途径,你认为是什么?”

    钟芹以为她说的是如何使阿q式的农民的觉醒,他哪里知道彭琼的话里有话,就认真答道:“书,知识,这是解决的最好途径。”

    “没物质基础行吗?”

    “对,对,山区既要致富,又要有精神。我看,山区好富,你说呢?比如兴建果园,栽种经济林和用材林,好地间种小麦、油菜、红苕等,能种什么就种什么,你说怎么样?”

    彭琼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道:“好,好,要人帮忙吗?”

    这一下可把钟芹问傻了,半天才理解这句话的含意

    从此彼此的影子在对方的心里就占据了一定的位置,毕业后,这影子慢慢地浓了,萌发的爱情幼芽很艰难地开始生长,苦涩和甜蜜的生长。当初他们哪里料到塆规竟是如此的厉害,这种规则约束着他俩,比“法律”的效力还要有“效力”

    七

    玉秀呆了半晌,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哀求着女儿道:“琼伢,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说你伯伯苦心劝了你这多天,这么忙发,弄得一圈人不安宁,你就听一次话吧。要不听,你总会把我气死,你那样就舒服了吧。”

    彭琼的心又被划了一刀,她同情苦命的娘,但她觉得幸福美满的婚姻不能就像这样轻易地放弃。她非常理解妈和伯伯的苦劝,但就是他们说破了口皮也是不效的,那只是些废话,有什么用呢?于是,就坚定地回答道:“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我绝不会答应你们的。还是锁门吧!”

    彭琼说着,竟直往房里走去。

    彭家礼气得直伸脖子,玉秀气得心口似压着一块千斤的大石头。这里沉闷极了,仿佛这里的空气被人抽去了氧气似的。

    沉默了许久,玉秀含泪哀求道:“不能再想想办法?”

    家礼皱了皱眉头,生气道:“办法都想尽了,还想什么办法?”

    玉秀一个女人家毕竟是个女人家,哪里比得上男人家,在心里叹息道:“唉,要是家望还活着倒好办”

    正在玉秀叹息时,家礼想起一件事,那是他大细伢狗(指他大儿的乳名,山里人有这样的风俗:给小男孩起个动物的名字好养,一生平安)对猫(他幺儿的乳名)在津津有味地讲从小镇看到的电影里的故事。他大娃子道:“你晓得几有味,两个女的追一个男的。你晓得那个丑一些的想什么办法得到那个男的爱?”

    他故意停了停不讲,猫迫不及待要知道是什么办法,催促道:“快讲。”

    他神秘地做做样子,那样子使人一看很是可笑,但却很有魅力。他故意提高嗓门道:“那个丑些的会照相,一次那个漂亮的和一个男的坐在嘉陵摩托车上,‘呜’地从她眼前飘过,‘咔,咔嚓’拍了一张,把照片给得那个男的看了,他的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地响,觉得丑一些的很可爱,一把就抱着了她,你猜他们后来在做什么?”

    “做什么?快说。”

    “嘿!那才有意思呢,嘴咬嘴,在接吻呢,后来那个男的把那个丑一些的女的按倒了”

    在堂屋打要子的家礼忍耐着听着,当听到这里时,实在是忍不住,他火了,捏着棍子跳出来骂道:“畜生,畜生,好不知羞,金光大白日的,胡讲一些什么?还不跟老子下地去干活去,畜生”

    狗和猫伸了伸舌头,一溜烟地跑了。

    没想到这故事却帮了家礼的忙,他在心里感谢他自己当初虽说自己是过来人,但出于好奇和兴奋还是忍耐着津津有味地偷听完狗讲完了这个故事,他得意地笑道:“玉秀,到外面来,我说得你。”

    在屋檐下,他俩嘀咕了好一阵子,对付彭琼的办法他们想妥了。

    八

    一轮圆圆的明月把洁净的光辉倾泻在大地上。一束月光从窗子射进来,彭琼大吃一惊,竟不知外面有那么好的那么美的皎洁的月光,屈指一数,她被锁在房里已有一个半月了,难怪今夜月亮这样圆?她在心里道:“钟芹他也看见了这轮圆月了吗?”

    深夜很有点凉意。玉秀把刚炊的一碗荷花蛋掇着,一股白雾从上面升腾而起。她推开房门进去了,关心地问:“琼伢,饿不饿?吃吧!”说着递过碗,那慈祥的满容,那温和的微笑,深深地打动彭琼的心。

    彭琼双手接过碗搁在马柜上,顿觉一股暖流流遍周身。

    玉秀伤心地哭起来了。知女者莫过娘,知娘者莫过女。彭琼知道娘的心痛,这时,她真恨自己给娘带来这么多的痛苦和忧愁,娘的哭声像小刀划在她的心上一样,搅得她心神不宁,她不知怎样去劝哭得伤心的娘。

    玉秀越哭越厉害,这下可把彭琼给哭慌了,她不知道怎样才好,她记得这是娘第一次像这样哭。娘越哭女儿越慌。最后没有办法,彭琼只得劝道:“娘,你别哭。”

    “别哭,还不是为你。”玉秀哭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登记照递给了彭琼。

    彭琼接过一看,是她高中时候的一个女同学的照片,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但她又不好意思问她娘是到底是怎么回事?没等她开口,玉秀哭着道:“琼伢,我冤枉把你关了一个多月。这下可好,钟芹那野小子相亲了,这个就是。”

    彭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会听到这样令人悲痛欲绝的消息,她的心一下子被一支利箭射中了,正在滴血。人在绝望之中总爱往好处想,彭琼也是这样的,她想这怕不可能?难道钟芹变心变得这样快?这使她觉得奇怪,于是在脑中反问了几次自己,这可能吗?相片怎么会落到娘的手中?

    “照片谁给你的?”彭琼怀疑地问妈道。

    玉秀不假思索地答道:“钟芹和我侄儿相好,侄儿听说你关起来了,钟芹又和别人相亲,就拿来照片做物证,怕你不信,夜里偷偷送来的。唉!琼伢,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彭琼委屈、伤心极了,扑在娘的怀里哭泣。

    玉秀待女儿哭了一阵,叹息道:“别哭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婆家总找得到一个,妈托人给你找个好的。”

    彭琼气愤极了,把眼前的娘当成了钟芹,发怒道:“不,我再也不找婆家了。”

    玉秀被这话给怔住了。

    彭家岭的月夜并未恢复她神圣的平静!

    九

    钟芹的爸是个本分的农民,一儿一女倒也称心,加之父辈的遗产——一向满屋间,一生也没有用过大钱,因此,日子虽不富裕,但在山区要算中等偏上。以前,队长吹哨子,他就出工,少言语,干活积极老实,被选为贫下中农的代表,人们习惯称他为“钟代表”队委会开会,他也列席参加。一年和社员不同,能多得一百个工分的补助,和妇女队长一样多。要是下雨,或是睡觉,从中午一直睡到吃晚饭,老婆也不喊他起来吃饭,省一顿是一顿的口粮。或是有时他被人邀请去打扑克,在三、四家共的老屋里设上四、五场扑克,打升级、“五十k”或“王三八二一”他觉得打“王三八二一”最有味,输的为“王八”就要在名字底下画乌龟,输得多的乌龟的屁股后面要下一长串蛋。这是他机械生活的点缀,此外,再也没有什么娱乐,他亦不和老婆吵嘴,要是能吵上一嘴,些许添一些乐趣。谁知到了老年,恩爱的夫妻却大吵了一场,几乎“感情破裂”幸好他和老伴未学过婚姻法,不然,佝偻背的老人出现在法庭闹离婚,是要让山民们笑掉大牙的。

    吵嘴不是为别的,老伴怪他不该把儿子锁起来,她知道儿子脾气大,怕一时想不开自寻短见,到老了靠谁呢?那样岂不断了香火。于是她专寻丈夫吵嘴,一天到晚没完没了。这样吵烦了不做声的丈夫,他本来就恨儿子不争气,结果把全部的恨转移到老伴的身上来,捏一根大木棍朝老婆的屁股和身上乱打,一边打一边破口大骂道:“娘卖椎模献臃沉耍蛩滥悖茨阍傥晃且爸帧毙液脡g里人扯开,不然他那生气的架势说不定会把老伴的腿或是手打断,或是干脆打死她。他当时绝望地想过,先打死她,然后自己再去死,免得怄那野小子的气,这样倒也爽快些!

    钟芹爸这样想不是没道理的,钟玉秀娘家的结果有几多好的呢?玉秀娘疯了,老子在批斗大会上被打断了腿,唉,想起来真够可怜的,但是,那是叫花子吃冷粥——自讨的,谁叫他们不管住女儿呢?这倒也是报应。眼下,要不管儿子,日后在塆里还抬得起头吗?况且彭家岭的彭先成聚集了一伙在练拳,说不定是冲自己儿子来的,能让儿子往虎口里跳吗?他下过决心,决不能,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一想到儿子爱彭家岭的姑娘,他就发颤、心寒,仿佛他在北极那地球上最冷的地方似的。他实在没有办法,把儿子白天锁着,晚上才放出来吃饭。

    说起来这“代表”的办法真可笑,钟芹怎么会被锁得住呢?他只不过看到爸妈吵过嘴,才规规距矩呆在房里看书,什么小说,果树栽培技术等,好在房里也清闲,是读书学习的好地方。一来不到畈里去做东西,二来又没有人干扰。

    钟芹的“规矩”在他爸看来是儿子服了,和彭家岭断绝关系算是有希望啦!这样也算没白养儿子一场。

    十

    钟芹的妹妹还是初一的学生,天真活泼,星期六放假,总爱和同伴们一起嬉戏。明亮的月光给他们提供了有利条件,玩够了,玩累了,就回家。她最爱和哥哥在一起,特别不喜欢爸提着烟斗在哪儿闷闷地坐着抽烟,不爱说笑,而她就喜欢说笑。有时和哥哥说得开心,得意忘形“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爸总爱怂恿她娘去训她一顿:“女孩子这么轻狂。过去,我做黄花媳妇时,说话不敢露齿,有一次,看到一件极笑人的事,结果忍不住大声笑了,你奶奶就是一棍子。如今哪还有像你们这样无拘无束的,看长大了还成个什么体统?”

    这时,钟芹爸忍不住了,扬起烟斗“嘣,嘣”地几下,她的头上立刻就要起几个疱。为这事,挨了无数次的打。

    近来,她爸看到钟芹的态度有转变,才让她和哥哥玩,以前是不行的,他怕女儿给她哥哥通风报信。

    “哥。”甜嫩的声音在钟芹的背后响起,把看书看得入神的他吓了一跳。

    “芳伢,你怎么这么淘气?”

    “哥,你怎么这样目中无人?”

    “哈哈哈哈”兄妹俩笑了起来。

    一会儿,钟芹眼珠一转,记起了一件事,同着哥的耳朵小声道:“听彭家岭的一个同学说,琼姐锁在房里,你知道吗?”

    “不知道。”

    钟芳把手放到嘴唇边“嗤”的一声,示意哥小点声音。

    钟芹会意,他想了好多次,只有趁深夜才能去看彭琼,妹妹这样一说,他觉得今晚才最合适。他同着妹妹的耳朵说了一阵。

    “芳伢,睡呀!”钟芹娘在喊。

    “你和伯先睡,我要待会儿,有好多课外作业要做。”钟芳麻利地答道。

    “你就这个毛病,白天闲游荡,晚上熬油亮,先去玩,人家要困(注:指睡觉),你就要作孽,你作孽还少了呀。”钟芳娘啰嗦道。

    钟芳忍不住直笑,她娘把“作业”的业说成了“作孽”的孽,笑得实在忍不住了。她伯在房里干咳了几声。钟芳知道再笑父亲就要发脾气,只好忍住了不笑。

    娘去睡了。

    夜深人静,兄妹俩蹑手蹑脚走出了房里,来到大门前,又轻轻抽开门闩,然后又轻轻打开门。钟芹溜出去了,钟芳闩好门后,又轻轻走回哥的房里,故意大声说道:“哥,我要睡了,作业做不起来,明天做,免得你睡不着。快来闩门。”说着又重重地走出来,故意把两扇门重重地关上,掇着灯朝娘的房里走去。

    他爸听见关门声,也就安心地睡觉了。

    十一

    月光洒在崎岖的小道上,白白的路面上投映着斑驳的黑影子,山顶山腰怪石林立。虽是树木满山遍野,但仍显得空旷,阵阵的虫鸣并没有给幽深的空谷增添喧哗的气氛,反而更显得寂静,静得让人毛骨悚然。钟芹一个人走在弯曲的羊肠小道上,说实在的,他害怕,吓得一身冷汗。但他在心里总是提醒自己不要怕,自己给自己壮胆,可越壮胆,心就越虚,心一虚就吓得满身大汗,吓得满身大汗就越感觉到怕,越觉得怕背后好像就有一个恶魔跟在他的后面似的,有时还向他伸出了怕人的锋利的尖爪不管怎样怕,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走,总算到了彭家岭的村口。

    “汪,汪汪”的一阵狗叫划破了沉寂的夜晚,钟芹一阵心跳,他惟恐熟睡的人们被这狗叫声惊醒。他立刻躲在一棵大树的背后,一会儿,狗叫声停止了,夜恢复了平静。

    钟芹躲了一会儿,就轻手轻脚地朝彭琼家走去。谁知,到了窗下,里面有两个人在说话,他的心猛地一跳,今晚算是白来了。原来,那两个说话人是他的心上人和她的娘,正在说钟芹变心的事。他心中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来时写的一封短信也派不上用场,这真是一件憾事。正在后悔时,突然听见后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他意识过来了,迅速朝阳沟跑去,刚一到巷口,闪过两个黑影截住了他,他准备掉头就跑时,后面又来了两个人堵住了他,这样他只有束手待擒了。

    彭先成命令那四个人将他捆着,押往队屋,锁在一间小房里。

    当夜几个蒙面人进来了,你一拳,我一脚,把钟芹打昏在地。过一会儿见他昏睡未醒,就浇上水,待他醒后,又打了一阵,才散去。

    再说彭琼听到外面的一阵喊闹声,明白了八九分,她挣脱一把抱住她的娘,冲出房门,一拉开门闩就往外冲,这时两个人拦住了她,把她连推带扯推进了房里。玉秀重又用那把铜锁锁住了房门。

    十二

    法庭两名工作人员和派出所两名干警于第二天下午到了彭家岭。原来这是钟芹爸第二天早晨没见到儿子,就审问女儿才知道钟芹昨晚偷偷地跑到彭家岭去了,他怕儿子出事遭大祸,就去报了案。镇政府决定和责令派人去解决的。

    彭先成等六人被传讯到队屋,经过调查后,派出所的干警决定:只要他们再不闹事就对他们从轻处理,除彭先成罚款五十元外,其余的每人罚款二十元。另外六人共同负担打伤钟芹的医疗费。如再有阻止彭琼与钟芹的合法婚姻的,以非法拘禁和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追究主要人员的刑事责任。

    彭先成等六人耷拉着脑袋,老实极了,但心里却极为不满,只是无奈!

    十三

    “咔嚓”一声门锁打开了,玉秀打开了房门,含泪踉跄地走进来。她想作最后一次的努力,劝女儿回心转意。

    “琼伢,你要听话,公家人说话算数,可你总不能在派出所结婚吧,人言可畏,众人口痰淹死人,公家那管得了那多。琼伢,听娘一次话,塆里的人都不同意你俩结婚,风言风语多着呢?你也不为娘想想,要是你嫁去了,叫我怎么活呀!”玉秀的泪不停地往下滴。

    彭琼的心情复杂极了,她答道:“娘,女儿没有错。风言风语全是世俗的东西和偏见,谁叫你理它。让人去说去,说多了不就不说了。”

    玉秀气昏了“噗通”一声晕倒在地,不省人事。这下可把彭琼急坏了,急忙弯下腰吃力地摇着妈,哭喊道:“妈,妈”

    玉秀的眼睛慢慢地睁开,断断续续,有气无力道:“我我也不想活了,只当没有我这个娘,只当我没有没有你这个这个女儿”

    断断续续地说完玉秀又昏过去了彭琼更着急了,她使尽全身的力气把娘扶到了床上,然后倒一碗开水,一勺一勺地往娘嘴里喂。

    玉秀清醒多了,她觉得脑门心上湿漉漉的,她感到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死神在向她逼近。她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在生琼伢时差点死了,所以,后来他丈夫不再让她生孩子。

    彭琼含着泪,无奈地望着妈。

    玉秀笑了笑,有气无力道:“琼伢,过来。”

    彭琼坐到了娘的身边,玉秀伸出颤抖的手摸着女儿的头,这举动使彭琼觉得不好意思,这是一个多月以来没有的事,彭琼感到意外,更使她感到意外的是,她娘还笑道:“琼伢,你愿意嫁到钟家山去就去吧!别忘了,出阁前,到家公、家婆坟上去标山,千万不要忘记了。”

    彭琼再也忍不住了,扑在娘的怀里失声的痛哭起来

    她娘同意了她和钟芹的婚事,竟没有使出最后的一招,她伯伯彭家礼和队长彭先成几乎都说过“彭琼要是执迷不悟,执意不听劝告,就要让她和野小子死,让她死后再结婚,免得破坏了塆规”类似的话。

    彭琼哪里知道这是她娘想再也听不到风言风语和威胁的话才像这样说的。

    值得欣慰的是做娘的总算同意了女儿的婚事,让女儿去走自己想走的路!那条她自己梦想要走的路!那条她渴望要走的路!那条她期盼已久的艰难的路!那条她渴望和钟芹牵手一生要走的风雨兼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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