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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小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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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轰隆隆的北风从上街来、从下街去时,满街的人和车都规规矩矩地匍下身子低着头,不只是鼻孔里,就连眼睛里也塞满了灰尘,以及灰尘中各类鞋底的气味,甚至还有高跟鞋磕在马路上的铁屑与铁腥。天上的颜色如同将整条马路倒扣了上去,或者是被刷了一层水泥浆,阴冷阴冷的,不用眼看心里也感到难受。没有一棵可以挡风的大树。一溜溜的冬青植物如大叶黄杨与小叶黄杨,用不着谁来摧残,光是些尘埃就让它们十足地狼狈了,可怜兮兮地一副自身难保的样子。看起来已连成片的高楼起不了什么作用,反倒是将北风激怒起来,像那扎破的气球,呼呼地从楼群豁口中钻出来,汇合到大街上,顷刻间就将街面剥去一层皮。大街因此显出了一段清洁。实际上这也是城市的表皮。角质化的皮屑,在半空中飞舞成鼓鼓囊囊的塑料包装袋和忸忸怩怩的长筒丝袜,错字连篇的广告条幅和散开脊背像雪片一样飘飘荡荡的书籍残骸。被如此剥去的城市表面,陆续汇聚到各式各样的拐角处,惹得各式各样的城市眼光在那些垃圾上一掠而过。几株营养不良的菊花散落在冬青植物的缝隙里,唤不起过路人的珍贵意识,那金灿灿的花瓣也闪烁不起来。

    万方双手握着口琴,站在窗前已有好长时间了。

    同屋的陈凯最后一次笑话他已是半个小时以前的事情。陈凯说他盼黄昏就像盼情人一样。这之前,陈凯连续不断地说,万方是在遥想从城市垃圾中找到一张百元美钞、一条像狗链一样的金项链和一张中了百万元头奖却被主人遗忘的彩票。陈凯说过万方盼情人一般渴望黄昏到来后,自己也如释重负般倒在床上,一歪头便呼呼睡去,那张洗得不太干净的脸,只差几寸就能贴到墙壁上那幅半裸外国女人画的胸脯上。那画儿是陈凯自己贴的,很难说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屋子又窄又矮,贴到枕边是最合适的选择。

    当初,环卫站马站长笑眯眯地告诉万方,他将同一个叫陈大头的人合住一间九平方米的房间。万方听后心里乐成了一块冰糖,他知道在这座六七百万人挤在一起的城市里,许多家庭两三代人也还只有资格合住在八九平方米的小屋里。万方跟着马站长在弯弯曲曲的巷子里糊里糊涂地转了一大通后,马站长才将一扇安在楼梯底下的门指给他看。他用马站长郑重地交给他的那把钥匙拧开门上的锁,进了屋才发觉,地下的面积是够九平方米,可勉强能直起腰的空间只有两平方米多一点。没等他开始失望,马站长又告诉他,在另一个单元相同的房子里,住的可是一位给市里那些著名演员写剧本的戏剧学院毕业生。马站长没有进门,站在门外将口袋里压瘪了的半包阿诗玛香烟扔到万方怀里。马站长说,站里穷,这几支烟就算是为他接风洗尘。万方一再声明自己不会抽烟,也不敢让领导破费。马站长很果断地一挥手,将他的谦让压制下去,并预言万方三个月以后就会移情别恋,爱上抽烟。马站长临走时告诉万方,在自己手下当清洁工的人,无论男女没有不抽烟的。万方一个人在楼梯底下的小屋里住了整整十天,他天天盼着那个叫陈大头的人出现。第二个十天刚开始的那个中午,万方正在窗边吹着口琴,陈凯推门进来将一大包行李扔在床上。小屋里只有一张三尺宽的床,马站长说过这床从来都是睡两个人的。万方以为陈凯就是陈大头,便退到墙角里,一声不吭地看着陈凯将自己的行李用品都摆放在各个有利的位置上。万方不知道陈大头是真名还是诨名,有好几天不敢称呼陈凯。偏偏陈凯又是个不讲究的人,每天上午九点到十点之间下班回来,也不认真洗一洗就爬上床睡觉。待万方洗干净了钻进被窝里,陈凯的那双臭不可闻的大脚早将万方的枕头熏成了公共厕所中的弃物。忍了些时日后,万方实在忍不下去,终于冲着陈凯叫嚷起来,说陈大头你再不好好洗脚,我就将你的脚皮剥下来。陈凯愣了愣后反问,你怎么给我取诨名。这么一说之后,万方才明白,陈凯不是陈大头,陈大头已被马站长炒了鱿鱼,到别的什么地方打工去了,陈凯是来顶替陈大头的空缺。陈凯是河南新县的人,万方正好同他相邻,家在湖北红安。叙谈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变得亲密了,说到都是高中毕业时,两人都长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他俩第一次的默契。

    万方的确是在等候黄昏的降临,他不太喜欢城市的白天,化日之下城市的糟糕之处没个躲闪,总让他看了难受,然后就开始怀念天台山上上下下的许多美妙与美丽。黄昏后却不一样,霓虹初上,满世界就朦胧起来,阳光下不堪入目的东西,转眼间就变成了抒情。最要紧的是以万方的模样走上大街,只要不是在灯火最辉煌之处,竟也能吸引几道城市女人的目光。

    那些孤零的菊花这时是万方眼中唯一的景物,他总在心里将它们当成了自己。从它们绽开第一枝花瓣开始,每天深夜里,万方都要过去悄悄地给它们浇上一些水,然后用手轻轻地在每枝花瓣上抚摸一下。这个动作没有人发现。所谓没人,其实单指陈凯。街上的行人目光总是那样茫茫然,看见了也像没有看见一样。关键是陈凯从没看见。陈凯总说,万方的目光里有两只小手,见到什么就抚摸什么,包括漂亮和性感的女人。陈凯若看见他对菊花的抚摸,一定会说出更加**裸的话来。

    北风一点也没松劲。

    这是入冬来的第一场北风,也是万方来到这个城市里遇到的第一场北风。他有点想不起,这时候如果在红安家里,自己会干些什么。

    头顶和脊背上的脚步声逐渐多了起来,开始还是时断时续,接下来就像擂鼓一样连成了一片。住楼上的人都下班回来了。

    那个胖乎乎的女人在外面叫:“老公,怎么还不下楼啊,未必要我这个女将背车子上去不成!”

    话音刚落,脚步声便从天而降,急促得如同石头滚下山。陈凯准确地睁开眼睛,死死盯着鼻尖上面的楼梯。万方还是看着窗外,心里却在数着高跟鞋磕打楼梯的次数。刚数到十,他便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几乎是与此同时,锅盖一样盖着他们的楼梯被那高跟鞋狠狠地蹬了几下。楼梯上没有灰尘掉下来,一日一次,灰尘早已掉干净了。

    等到胖女人的脚步声被一声门响掩去后,陈凯从床上跳起来,狠狠地骂道:“这肥猪婆,死了要用垃圾埋!”

    万方没有作声。

    陈凯又说:“天天这样,我们又没有罪了她。”

    万方这才回头说:“人家是看你不顺眼。一双臭脚将一栋楼都熏成了臭干子。她比别人体积大,要多花半瓶香水才能出门!”

    陈凯说:“我只是脚臭,瞧她那男人全身都往外冒酸臭,一副娘娘腔,见了老婆恨不得趴下去舔她的脚趾缝。”

    万方说:“人家这叫恩爱。”

    陈凯说:“屁,我老婆待我才叫恩爱哩——不同你说这个,你没有恋过爱过,怎么说也没体会。这样,哪天你问问居委会的何大妈,了解一下这胖女人的底细,我们再商量个对策。”

    万方说:“要问你去问。人家说不定是养成了习惯,进家门前,不蹬几脚不舒服。”

    陈凯说:“你以为像你,见了女人不看一眼就难受!不信打赌,她若不是对我们有什么仇恨,嫌我们没有将她走路的大街扫干净,我请你吃十个羊肉串。”

    陈凯接着说:“何大妈见了你像见了亲儿子,你开口问她准会说的。”

    万方又不说话了,他将头扭回去。窗外的黄昏已正式降临了,亚洲大酒店楼顶的霓虹灯像掐着秒表一样准时闪烁起来。不一会儿,整条大街便被妖冶飘忽的彩色浪花淹没。陈凯从床上爬起来时,不留神屁股拱了万方一下,万方下意识地用手去扶面前的墙壁,一直紧握着的口琴在墙上蹭了一下,不少白灰粉末钻进口琴里。这样的情形每天都要发生好几次,陈凯一点也没在意,问了问万方现在是否出去吃饭。见万方摇头,陈凯便独自走了。

    屋里的空间一下子大了许多。万方看了看手表,见六点钟只差五分了,连忙将口琴放进水桶里洗了洗,然后又用力地甩了几下,也没看看是否洗干净了,就急促地用双唇一含,轻柔地吹奏起来。

    音乐一出现,眼前的城市忽地就变可爱了。

    整六点时,一个美丽的女孩从窗前走过。女孩背着一只小巧的坤包,下身穿着长袜短裙,再披一件淡黄色的羊绒长大衣。北风太大时,更衬起女孩的款款姿韵。女孩一路望着充满音乐的窗户,像帆一样驶向了远海。万方知道女孩在听在看,尽管他从没抬头望穿玻璃去做印证,仍旧在心里对此确信无疑。万方是在臆想陈大头何时出现的那段时间里,无意中看见这个女孩的,几天后他就明白女孩总是在这个时间里出门上班。万方第一次鼓足勇气在傍晚六点到来之前吹响口琴时,很熟的曲子竟错了几处。他独自羞愧地闭上了双眼,结果竟然看见那久违的天台山中的景色。特别是落霞中弯弯曲曲的炊烟和池塘边洗菜汰衣服的姑娘。当即万方的双眼就湿润了。口琴中飞出的串串音符仿佛得到及时滋润,也能够在城市的黄昏里楚楚动人和曼曼舒展。

    万方确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非常清楚这个城市对他使的白眼就像夏夜里星星对月亮一样多。他有时也有片刻明白,更多的时候是不明白,可越不明白他越要这样做。

    女孩已经走了,这一点万方也知道,他还是将一支曲子完整地吹奏下来,稍事歇了歇,又换了一支曲子吹起来。他一共吹了六支曲子,同以往一样,刚好半个小时。万方没有说演出到此结束,因为他确实不是在演出。所以,这么庞大的城市听见了,也没有人给他一巴掌掌声。

    万方在用红绸布包裹口琴时,心里明朗了许多。他想着那女孩此时可能正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被人挤得东西不像东西、人不像人的模样,不知怎的竟轻轻笑了一声。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轻轻地像是女人。

    万方有些紧张,除了居委会的何大妈外,从来没有女人进过这门,但那声音又分明不是何大妈,何大妈习惯一边敲门一边叫唤。万方让自己镇定了一下,这才将门拉开。

    门口只站着一个五岁的男孩。

    万方弄清了确是这小男孩在敲门后,才问他有什么事,是不是爸妈没回来,进不去屋。小男孩摇摇头后,突如其来地告诉万方,他讨厌学钢琴,喜欢吹口琴。小男孩还说,他想让万方教他吹口琴,妈妈不同意他可以偷偷来。万方吃惊地看了他几眼,才劝小男孩还是学钢琴好,钢琴文明,是富足有知识的象征。小男孩说学钢琴一点也不文明,他妈妈老用尺子打他的手和屁股。小男孩一再说万方的口琴吹得真好听。

    小男孩将万方的口琴拿在手里反复抚摸了一阵,然后郑重地告诉万方,他以后每天趁妈妈没下班时,下楼来找万方。小男孩转身要走时,万方将他扯住,小声问,这一带最美丽的女孩叫什么名字。小男孩想也不想就说出一个名字。小男孩转身走开的样子让万方想到那个胖女人,他追了几步一问,果然胖女人就是小男孩的妈妈。

    回到屋里,万方赶紧在一张纸上写下“伊丽莎白”四个字,并久久地凝望着这奇怪的名字。

    霓虹灯太奇妙了。细细的弯弯曲曲的各种小管子,竟能让光亮像舞台上的时装模特儿,不仅能随心所欲地变化着色彩颜容,还能随心所欲地变换着姿态风韵。一样的城市,有霓虹和没霓虹的地方,在黑夜里绝对是两个世界。江汉路同二七路在城市里是同等的悠久,汉正街同粮道街隔着江曾经对应扬名,现在的夜里还有谁能看见二七路和粮道街哩!那些地方在更深人静之际,一个人孤单地走过时,稍不专心,就会恍若徜徉在荒郊小镇乡间集市上。城市说到底,离不开伪饰与伪装,离不开那趁人不注意时的梳理与清洁。

    在钢铁的摇滚中,城市开放着灿烂的霓虹之花。没有冬青植物的映衬,更不需要那些孤零零的菊花来争艳。城市怎么能就这般展示自身的美丽,展示自身的青春哩!

    霓虹之花开得太过分了,就像施肥太过,只知道疯长的庄稼。

    陈凯进屋时重重地打了一个嗝,小屋里马上有股子热干面的气味弥漫着。听说万方只泡了一碗散装方便面,陈凯就笑着说他这么做很对,早点将钱攒足了,回天台山娶个水灵灵的姑娘过好日子。

    陈凯见桌上有张纸条,就扫了一眼。

    陈凯装作吃惊地说:“怎么,你想娶英国女王做老婆?”

    万方没好气地说:“就兴那老太太叫,别人就叫不得伊丽莎白?”

    陈凯说:“我一进屋就见你在出神,谁告诉你这个名字的?”

    万方想了想后,还是将事情的来由告诉了陈凯。不过他隐瞒了自己天天吹口琴等那女孩经过的事实,只说了今天见到女孩的情形。陈凯听了后,嘴张了几次才说出一句自己会给万方帮忙的话来。

    坐了一会儿,就到了晚上八点半。陈凯一把扯起万方,要他早点出门上班。万方说离九点钟还差一大截,用不着到街上去喝北风。陈凯力气大,扯了几把就将他扯到门外。

    刚走到街边,陈凯就停下不走。

    万方问时他说是等一个人。

    街上的人比平日少了许多,沿街的许多小货摊和小吃摊也不见摆出来。万方诘问陈凯是不是见街上的人不多,想拉他来凑数。陈凯笑嘻嘻地反问他,说他们进城来不是凑数又能是什么哩,城市永远也不会拿他们当自家人的。

    万方正要回答,陈凯忽然叫了声:“伊丽莎白!”

    万方刚要回头,不料脸上竟发起烧来,他不敢再转身,竖起耳朵听见一个小女孩脆脆甜的声音说:“是你在叫我啊?”

    万方正在发愣,陈凯在身后说:“这位叔叔想同你认识一下。”

    万方感到有人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襟,他刚说了声“小朋友好乖”,脸上烧得更厉害了。幸亏手指触到送那小男孩离开时随手放进口袋里的口琴,他连忙说:“你想同我学吹口琴吗?”

    小女孩一偏头说:“我同丹麦王子说定了,由他先向你学,回头他再教给我,免得他以为我在同你谈恋爱。”

    听到这话,万方和陈凯都吃了一惊。

    这时,一个女人蹿了过来,一边叫着伊丽莎白,一边将小女孩从他们身边扯走。离开几米远才回头质问,你们这副样子也不怕让巡逻的警察见了,当作人贩子抓起来。万方心里凉了一阵,陈凯却自个笑起来,伸着指头点着万方的鼻子,说他对城里的小姐太着迷了,连小孩的话也分不出真假来。万方眨了几下眼,也禁不住笑起来,怪自己怎么一时糊涂,竟误解了小男孩的话,幸亏不是公狗推荐的美人,不然他也要将母狗当作了最美丽的女人。

    万方和陈凯一前一后走进环卫站,冲着几个已穿好橘黄色马甲的乡下女人叫了声伊丽莎白,趁她们还没明白,又扭头将另几个男人称为丹麦王子。大家回过神来问他俩发的什么疯。马站长从里屋钻出来,不待他俩说什么,便一本正经地说,大家就是要将自己当成王子和王后,别人看不起清洁工时,自己就要格外看重自己。万方本来已咧开嘴准备大笑的,马站长这一说后,他将笑声变作一句话说了出来。

    万方说:“有个胖女人故意用脚在我们屋子上面猛跺。”

    马站长说:“鞋子在外面脏了,进了门谁都会跺几下。”

    陈凯说:“可她天天如此,肯定是故意的。”

    马站长答应有空就到他们那里看看,然后一边挥手叫大家上班去,一边吩咐,风越大,扫街时越要小心,免得与行人惹起纠纷。大家用四川、河南和湖北的方言纷纷答应着。

    万方同陈凯是在亚洲大酒店附近的一处街口分手的,万方顺着江流的方向往下扫,陈凯与他相反,是逆流向上扫。

    北风吹了一整天,地面上的垃圾已先行汇聚到一处处各种各样的角落里。几个男人手挽手排成一排,冲着万方一点不准备躲闪地走过来。万方开始没注意,听见脚步声有些不对头,他一侧身,见人墙已逼近,连忙拖着扫帚跳着退了好几步,直到将整个路面都让给他们。男人们走过时,有人说这场风让乡巴佬扫大街时占了便宜,还没动手垃圾就自动归了堆。另一个人接着说,毛主席的话看来也有错,扫帚没到灰尘也会自己跑掉嘛。说话时,大家纷纷向地上吐了许多痰。万方等他们走远了,才低声回敬说,你们懂个屁,风将垃圾归了堆后反而更难扫。说完他用扫帚将一堆垃圾狠狠地扬到天上。一根细丝样的东西,出乎意料地飞得又高又远,落在一家餐馆前的霓虹灯上,霓虹灯冒了一阵火花,随之熄灭了半边。万方提心吊胆了一阵,餐馆里的人竟没发现,不见有人影出来观望。万方因此扫得更卖力了,他想早点离开此处远远的。拐角里的垃圾像是生了根,大扫帚挥舞不起来,万方不得不经常蹲下去,用手或捧或抠地将它们弄出来。

    万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忽听见凭空里有人叫着他的名字。万方正蹲在地上,他随口应了一声。待站起来四处观望,周围并不见一个人,能动的只有一辆辆小汽车。这一声喊让万方琢磨了好久,如果是在家里,他会怀疑或许是遇上鬼了。城市里是不用这么顾虑的。不过,万方总也放心不下,毕竟这一声喊,证明了在这座城市里,除了环卫站的同伴以外,还有一个愿意与他交往的人。

    除了路灯以外,还在闪亮的只有霓虹灯。远处,亚洲大酒店门口还能见到一些女人晃动的身影。霓虹灯很明显不是为万方而闪烁,没有了对象,它就少了多半生气。在大扫帚的枝杈缝隙里,迷人的色彩也少有光鲜。陈凯好几次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对万方说,只有在这一时刻里,这座城市才属于他们。没有陈凯在身边,万方一点拥有的感觉也没有。实际上,他来到城市就是想拥有它的,至少也得让城市拥有他。万方的父亲在他很小时就告诉他,垸里从前来过一群叫作知青的城里人,一个个都是年轻英俊的模样,能歌善舞,能写会画,将垸里的青年人都迷疯了。父亲说知青有一个特别的物品,人人都揣着一只口琴,走到哪儿吹到哪儿。万方在对口琴的向往中长到十岁,他讨下母亲准备杀了给他过生日的那只大公鸡,自己抱到镇上卖了,获得的钱刚好让他买了一只口琴,然后将镇文化站阅览室里的那本无人触摸的《口琴演奏法》,偷偷塞进怀里,从此据为己有。他没对任何人说,他确实很多次听见口琴里发出大公鸡的呜鸣声。

    万方这时又一次想到了同垸的伙伴万有。万有与他同岁。在万方拥有一只口琴时,万有不知从哪儿弄到一把小提琴。万有做事向来都是神神秘秘的,从不将底细对别人说明。在他们长大的过程中,万方对口琴的把握,无论如何苦练,也只有万有对小提琴的理解一样好。万有还获得过县里器乐比赛小提琴组的一等奖。万方没有拿上奖状奖杯,县里没搞口琴比赛,不过在器乐比赛结束时的汇报演出上,专门让万方上台表演了一番,大家就说他其实也获得了一等奖。万有比万方早一年来到这个城市,听说混得很不错了,但万有还同以往一样,不让别人了解自己,别人只见过他坐着小汽车从城市往家乡跑。想到这些,万方就意识到那个叫他名字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万有。一个月前,万方坐在垸前的草坡上,对着黄昏吹着口琴,看着一辆小汽车慢慢地从山下爬到身边,万有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朝他喊,问他怎么还留在乡里,怎么还不进城去。万方没有回答,万有就驶车跑远了。第二天,万方便在家里收拾行李,第三天他就挤上了进城的长途客车。

    想起这些事,万方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口琴,望了几眼,又忍不住吹起来。不知为什么,万方有些兴奋有些激动,他一扔扫帚,竟在当街上摇摇摆摆地演奏起来。他一点也没注意到,有一辆红色富康出租车在身后停了一阵,后排的窗玻璃还摇下了一道缝。

    站里的那辆比拖拉机还破的垃圾车咣咣当当地驶过来,猛地响了一下喇叭,司机冲着万方叫了声什么。万方回头看了看,依然吹着那没有完结的曲子。

    垃圾车声音消失后,万方又一次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就像那音乐声一样,从风中飘过来的。万方稍将耳朵侧了侧,就沿着马路飞奔起来。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万方已听清了是陈凯,找了一阵才发现陈凯躺在地上,满脸淌着艳得瘆人的鲜血。万方不用问就知道陈凯是被人打了,扫街的清洁工,不小心将灰尘什么的弄到别人身上,挨几下毒手是常有的事,那些人出了气后,像是约定了的,总要骂上一句,乡巴佬,连地都不会扫。万方要将陈凯送到医院去,陈凯不愿意,他舍不得花冤枉钱。陈凯说没什么大不了,他将地上的一点什么湿东西,搅到一个过路的男人脸上,那男人就朝他下手,他以为城市人没力气,没怎么预备,没想那拳头还挺重,几下就将他打晕了。

    万方说:“你有这大的块头,就同他过几招啊!”

    陈凯说:“这儿不是新县,若在新县,老子要打得他爬到厕所里吃屎。”说着他叹了一声,“我们的对手是整座城市!”

    万方说:“城市又不是他们的!”

    陈凯说:“那也未必属于我们!”

    万方说:“你这样想,那挨打是活该。”

    陈凯冷笑一声,从万方怀抱里挣出去,走到一家早已打烊了的酒店台阶上,解开裤带蹲了下去。不一会儿,风中有股臭气飘过来,万方怕惊醒酒店里的守夜人,不敢大声劝阻。

    偏偏在这时,有人突然在身后质问他们在干什么。万方一惊,待看清是马站长时,才放心下来。马站长指着马路边上挂着“爱我城市”的标语牌,用穿着皮鞋的脚在陈凯的屁股上踢了一下,问他是怎么理解的。陈凯指着自己脸上的血说,城市对他这般理解,他就对城市如此理解。陈凯又用手指了指那还在霓虹灯下冒着白气的一摊黑乎乎的东西。马站长不说话,拉上陈凯,要万方陪着去医院。陈凯不愿意,直到马站长说可以报销百分之五十医药费,他才勉强跟着去了。

    值班的医生似乎没有听见马站长说陈凯是为城市做清洁时挨了打,由于不耐烦,手脚很重,疼得陈凯后来反复说那不是医生,而是杀猪宰牛的屠夫。

    马站长叫万方送陈凯早点回去休息,却没说要不要将没扫完的垃圾扫完。陈凯躺在床上,摸着已经肿起来的嘴巴,非要万方用口琴来抚慰一下自己。万方怕吵着四邻正在熟睡的人,陈凯不以为然,说他们白天睡觉时,那些人怎么就不怕吵着他们了呢!

    万方吹响口琴后不久,窗户被人敲了几下。

    万方有些慌,打开窗户后,外面竟站着被叫作“伊丽莎白”的小女孩。

    女孩对他说,她从没听见口琴能吹得这么动人。女孩隔着窗户对他忧郁地笑了一下。

    万方好像见到了城市的黎明。

    城市是不夜的,它哪来的黎明。黎明是一个启蒙的过程。城市的霓虹灯能与日争辉,它妄自表现时,充满了狭隘和俗气。黎明是一种孕育,是一种博大的吐纳,是一种深沉的省思。失去黎明,城市才会浮躁而刚愎。能像女孩那样忧郁,才会有几分可爱。

    万方收获了小女孩的微笑后,心里非常激动。他自告奋勇地对陈凯说,自己要到晚报社去,让报纸将陈凯挨打的事登出来。其实他心里想着的是晚报可能在发表采访文章时将自己的照片登出来,让那女孩见一见。万方只睡了两个小时就爬起来,穿衣服之前,他特意将口琴放在显眼处,以防万一忘了,不能随身带上它。万方先到环卫站,他要会计开一个介绍信,自己要去晚报社反映情况。会计不给开,说介绍信只能给正式职工用。万方对这话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知道会计是城市的人,对打工的农民一点也不同情。他正要走,会计告诉他,说刚才有个男人打电话来找他,那人既不说有什么事,也不说自己的名字,工作单位和电话号码一概也不留下,只是口气很大地说请找万方先生,会计将“请找万方先生”六个字说成了十八个字,万方知道后面两句是会计加的,因为会计说话时嘴角都歪了,明显是被太多的轻蔑压变了形。

    万方麻木地走出环卫站,他心里明白,打电话的人肯定是万有,只有万有才是这种德性,他想不通的是万有怎么连自己待在这种鬼地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从这儿到晚报社去很方便,万方打定主意去闯后,就上了801专线车,若不是坐过了站,就再顺利不过。他问过车上的人,到晚报社在哪一站下车好,车上的人要么爱理不理,要么就用鼻子发出一种让人弄不清意思的嗯嗯声。当发现晚报社的招牌一晃而过时,他心里对全车人产生了一种憎恨。

    晚报社看门的老头听了万方的讲述,马上像乡里的干部一样,晃着头,捂着一只茶杯说这种事太多了,算不上新闻,上半年报上发表了一条类似的新闻,但那是因为有个清洁工的耳朵被人割掉了。按照看门老头的指点,万方找到要找的那个门,接待他的人挺客气,可听他说时却心不在焉,眼睛总盯旁边正在操作电脑的一个女记者。万方说到一半时,那人就将他的话打断,自己简要地抢先说了,说完还问对不对。万方以为是有人捷足先登。没想到那人回答说,这种事前因后果总是一样的。不过他答应力争让这事曝曝光。

    回到大厅里,万方一眼发现万有正在墙边上等电梯。万有也发现了他。两人一开口,就明白昨晚在大街上叫万方的真是万有。万有当时坐在一辆宝马轿车上,见到万方在扫大街,他就用手机打电话问114,查到了环卫站的电话号码,今天一上班他就将电话打到环卫站。万有还是不告诉万方自己的住址和工作单位,只说自己是来报社做取暖器广告的,他得意地说公司买下了晚报三天三个整版,那样子,像是他自己买下的。这时电梯门开了,万有没有同他握手也没说再见,而是说了声拜拜,便钻进那只铁笼子,万方怔了一会儿,待电梯门合上后,才记起来,冲着很小的一道门缝叫,要万有留个心,有合适的工作给他换一换。铁门那么厚,万方对万有是否听见了没有一丝把握。

    万方刚转身就听见一个人对他说:“晚报的总编退休了,你想不想来干?”

    万方嘴里没作声,心里却在说:“我干你妈。”

    从原路回来,陈凯对他说有人找过他。万方以为是那个女孩。陈凯将关子卖够了才说是“丹麦王子”来找他学口琴,见他不在,那小男孩还说他不守信用。

    陈凯又用铝锅煮了一锅红薯稀饭。

    万方说:“你又用炉子烧火了?不怕楼上的人再骂?”

    陈凯说:“我上楼一家家侦察过了,除了小孩,没一个大人在家。能偷着煮一餐就省一餐,街上卖的东西太贵,我们吃不起。”

    两个人正在吃,楼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万方看了陈凯一眼,正要说什么,楼上几个女人几乎同时惊叫起来。转眼间,那几个女人就冲到小屋门前,将几件被油烟熏得麻麻点点的浅色内衣伸到他们面前,口口声声要他们赔新的。万方正不知如何是好,陈凯挤到前面,伸手拿过一件白色乳罩,上下打量了几下,然后说这种东西怎么会让我们弄脏了呢。女人们一愣,从陈凯手中抢过乳罩后,骂骂咧咧地往楼外走。陈凯瞅着她们忍不住一个人大笑起来。万方要他别笑,她们一定是到居委会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慈眉善眼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在门口唤万方和陈凯。他们见了这女人连忙叫何大妈。何大妈问他们是不是又烧炉子做饭了。陈凯说没有。何大妈不信,她说她一进楼就闻见一股垃圾焚烧的气味。何大妈指着桌上的两只碗,问他俩怎么将生米煮成熟饭的。陈凯尴尬地笑了笑。何大妈责怪他们说,男人总会干点坏事,可干坏事时得将退路想清楚。烧炉子时别用橡胶、塑料和油毡,用点废木料就行。何大妈说今天这事她就担当了,以后他们得注意。

    万方连忙应允。陈凯却不急,他说自己这样做也是报复。都怪那个胖女人,每天上楼下楼总要用脚在他们头顶死命地蹬,蹬得心都掉到下面成了一坨尿肉。

    何大妈骂陈凯臭嘴,一点也比不了万方。接着她才解释,胖女人姓许,以前是唱楚戏的,楚戏团垮了,她只好自己到汉正街摆地摊。这间小屋从前是给她婆婆住的,前年她婆婆死了,她又将这小屋用来放杂物,居委会逼着她将小屋交出来,租给了环卫站,所以她才见了万方和陈凯不顺眼。

    闹腾了一阵,外面有人叫卖晚报,万方掏了五角钱钻出去买了一份,站在路边打开,看看上面是否有陈凯被打的消息。找了几遍没找着,倒是在读者广角专栏中,看见一篇短文,抨击昨晚有人在酒店门前霓虹灯下大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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