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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担茶叶上北京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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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第一场北风从昨天天黑之后开始刮了整整一个晚上,早上起来时满地一派萧条。门洞和台阶上,枯叶与杂草铺了厚厚一层,一些勺子似的枯叶里盛着浅浅的尘土沙粒。稻场上干净得如同女人那搽过雪花膏的脸,黄褐色的地皮泛着油光和油光中厚薄不匀的粉白。田野上滚动着带着牙齿的干燥气旋。往日绿色的风韵犹如半老徐娘,眼见着已经无法抵挡那几片飘飞的枯叶的诱惑与勾引。飘飞的枯叶是只鬼魂。一会儿上下跳跃,一会儿左右回旋,它呜呜一叫衰败的消息就响彻了。

    石得宝嘴里叼着牙刷往门口走,他看见石望山扶着一把竹枝扫帚站在稻场中间。

    石望山是他的父亲。父亲每天总是起得很早,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家门前的这块稻场。被夜幕从日落蒙盖到日出后,稻场上总会堆着十几堆冒着热气的猪粪狗屎。公鸡母鸡除了也做做小巧玲珑的龌龊之事外,一早起来便在这空荡之处使劲地筛着痒,抖落笼中憋坏的羽毛,把地上弄成毛茸茸的一片。还有禾草枝叶,这些既无翅膀也无脚的东西,永远都会在黑暗中不声不响地来到稻场上。垸里能看见石望山扫地的人不是很多,他们通常只是看看被石望山扫得干干净净的稻场,然后提着裤子钻进稻场边各家的厕所。父亲在风中伫立,任凭北风用头和尾戏弄着他那很旧了的衣襟。

    石得宝刷完牙,一仰脖子咕哝哝漱了一阵,猛一吹,一口水喷出很远。

    “这地不用扫了!”他说。

    “天变冷了,早上别让风吹着,回屋吧!”他又说。

    石得宝说了两句,石望山没有理他。地上有两行蹄印。一行是牛走过的,一行是猪走过的。石得宝感觉父亲也发现蹄印了。他望着父亲放下扫帚去到屋檐上取了一把锄头,然后一个个蹄印地修整那些小坑小凹。石得宝转身进屋,那行大的蹄印已踩在眼睛里,小的蹄印则是踩在心上。他有点叹息父亲现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妻子在房里唤了一声,石得宝连忙过去,见她是要解手,就扶着她下了床,走到马桶边坐下。屋子里水响一阵,他又过去扶着妻子回到床边。妻子往床沿一趴,要他拿条热毛巾帮忙揩揩下身,说是被马桶里溅起来的水弄脏了。石得宝拿来毛巾替她揩干净时,她嘴里不停地埋怨丈夫不该又起晚了,又倒不成马桶。

    妻子四天前开始发烧,而且不想吃任何东西,医生来看过两次总说是小毛病不要紧,但发烧总不见退。人虚得骨头像棉花做的,连马桶也无力端出去倒。

    石望山自己一生没有给女人倒过马桶,作为父亲,他也不允许石得宝做这种伤男人阳气的下贱之事。自妻子病倒之后,石得宝的一举一动都在父亲的监督之下,父亲怕他夜里偷偷给妻子倒马桶,将前门后门都上了锁,不给他以任何机会。石得宝没敢将这一点告诉妻子,只说自己趁早上父亲还没起床时去倒马桶。但是父亲每次都比他起得早。

    妻子在床上躺好后,石得宝用手摸了摸她的脸。妻子将他的手从脸上取下来搁到自己胸脯上,要他捏一捏。石得宝捏了两下,不忍心再捏,虽然心里有些挂惦,他还是能克制住。妻子说对不起他,让他天天受累,自己又没办法慰劳他。他正想说老夫老妻的怎么还说这种话,石望山在外面叫起来。

    父亲指着光秃秃光溜的小路远端。

    “那是不是会计金玲?”父亲说。

    “好像是她。”石得宝回答说。

    “我看就是她,你瞧那一双手摆得像电视里的人。”父亲言语有些不欣赏的意思。

    “这一大早,她跑来干什么!”石得宝问自己。

    花花绿绿的小点点,从树梢慢慢滑到树根。山坡上的小路是挂在稻场边那棵树叶几乎掉尽的老木梓树上的。老木梓树下落叶铺成一片金黄,树上雪白的木梓树籽衬映着粗黑的树干。金玲从这样的背景里出现,让石得宝多多少少吃了一惊。

    “这么大的垸子,怎么就你家的两个男人起来了?”金玲脆脆地说。

    “难怪大家都要选你当村长,几代人都这么勤快。”金玲又说。

    “还不如你哩,你一大早就赶了这么远的路。”石得宝说。

    “哪里,我昨晚在得天副村长家里打了一通宵麻将,我赢了他们,不好意思提出散场,只好奉陪到底。”金玲说。

    石得宝本来要提醒她,女人打麻将不能太熬夜了,一记起妻子正躺在床上养病,就没将这话说出口。他只问了问都是哪四个人,听说除了她和副村长石得天,另两个人也都是村干部,他心里就不高兴起来,忍了几下没忍住,就责怪他们不应该老是几个村干部在一起搓,最少也应该叫上一两个普通群众,免得大家说村干部腐败。金玲不以为然地分辩道,如果同群众一起搓,群众赢了当然无话可说,若输了说不定会背上欺压群众、鱼肉百姓的罪名。金玲的话让石得宝笑起来。他将金玲让进屋。

    金玲没说正经事,却先进房里看望石得宝的妻子。

    两个女人拉着手说话,石得宝站在一旁,心里在不停地盘算可不可以叫金玲帮忙将马桶倒了。他正在琢磨,妻子自己先开口了。

    “病了几天,马桶也没人倒。”妻子望着金玲。

    “男人都是这样,别做他们的指望。”金玲说。

    “想叫人帮个忙又没气力喊。”妻子还在这上面绕。

    金玲却岔开话题,劝她早点去镇上找医生会诊一下。

    石得宝忽然生起气来,冷冷地告诉金玲,这事不用她操心,他已经准备好,早饭后就送妻子去镇医院。

    金玲不在意地说,他们本该早点去,时间拖长了病人吃亏。

    接下来,金玲才告诉石得宝,镇里通知他今天上午去开会,任何理由都不许请假,不许找人代理。

    镇上的会多,领导们总在布置任务。因为镇里住着地委的奔小康工作队,石得宝以为又是讨论落实检查总结前一段奔小康活动的情况,就叫金玲统计几个数字,好在会上汇报。石得宝要金玲赶快回去,将那些数据准备好,早饭后在公路边等他。金玲却当即将一组数字报给了他:村办企业产值增长百分之十九点一,人平均收入增长百分之十九点四,等等。看着金玲那口报鲤鱼十八斤的模样,石得宝在屋里找开了笔记本。找了一阵总算找着,他拿着笔记本一对照,立即指出金玲的数字不对,特别是村办企业,明明白白地只增长了百分之六。金玲告诉他,昨天镇里派人下来要数字,说是要,其实是摊派,全镇要求的增长数字是百分之三十。石家大垸村一向拖后腿,靠别人来填补空洞,所以镇里只给他们前面的那些数字。石得宝想了想,让金玲将她上报的那些数字都写在他的笔记本上。金玲一边记一边告诉他,镇里的数字也是县里压下来的,而地区在压县里,省里在压地区。中央压没压省里,他们都不知道。

    “中央不会搞假的!”石望山一旁突然说。

    “那是那是。”石得宝边说边朝金玲眨眼。

    金玲没有接话,她又提醒石得宝一次,别忘了去开会,也别迟到。石得宝知道镇里召开各村干部大会,谁迟到就要罚谁。金玲走后,他就忙开了,一会儿做饭,一会儿又去招呼妻子洗脸换衣服,同时又吩咐父亲到门外去张望,托人捎个信,叫昨天约好的拖拉机提前点来。

    拖拉机来时,已快八点钟了。镇上的会总是九点钟开始。石得宝拿了一只躺椅搁在拖拉机上,又将棉絮拖了一床垫上,这才扶着妻子上去坐好。一路上妻子直想吐,拖拉机停了几次,每次她虽然呕得比拖拉机的声音还响,但什么也没吐出来。

    “我这呕吐怎么也会来假的哩!”妻子不好意思地小声嘟哝,石得宝这才知道她一直在听着他们的一切谈话。

    到了东河镇医院,免不了一番忙碌,挂号,就诊,石得宝都是来回跑着步,后来医生开了一张条子,要石得宝领上妻子去抽血化验。他一打听,光这一项就得花一个多小时,心里就有些急。他同妻子商量几句后,就叫开拖拉机的小严帮忙照看一下,他到会场上转一转再溜出来。

    石得宝在镇委会门口迎头碰上了丁镇长。

    丁镇长见了他很不高兴,说他迟到了十五分钟。

    丁镇长用手指磕得手表梆梆响。

    石得宝到会议室一看,全镇十五个村的村长已到了整整十位。

    大家都是熟识的,见石得宝进屋,就有人同他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同村里的女会计一起到镇上逛街了。有人装作不明白,故意问是怎么回事。于是又有人将石得宝前两年为了物色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会计,特地在全村搞了一次石家大垸“环村小姐”评选活动,历时半年,还聘请了几位城里的评委,但评委主任是他妻子,最后终于选出一位让他妻子十分满意的女会计来。最后一句话让大家哄堂大笑起来。那人在笑中补充一句,说石得宝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他自己的意思本来准备叫“是得抱”,妻子非让他叫石得宝。

    石得宝慢吞吞地反驳,说那些人的思想一点也没有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不懂得利用人力资源,女人丑不怕就怕不会利用。他用手指指着笑得最响的那些人,说自己如果将来有事找他们时,就派一个丑女人去,一天到晚跟在身前身后,让他们恶心得吃不下饭,最后绝对只有乖乖地将事情办了。石得宝这一说,大家突然都有了发现,纷纷说这一招用在讨债上肯定灵,让一个满头瘌痢,不说话嘴里也流涎三尺的女人,往那些平日美女如云的老板办公室一坐,不出半个小时,就会有人将现金支票送过来。

    说着话,大家还要拿石得宝取笑,说这是不是他妻子用来对付他的高招。

    石得宝要大家别说了,他妻子现在躺在医院里还不知祸根在哪儿,别让她在那边打喷嚏,加重了病情。

    正在这时,丁镇长走进会议室,问大家为什么笑。

    大家都不说话,石得宝主动说,他们笑他找了一个丑女人当村里的会计,是成心想减少到村里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的食欲。

    丁镇长板着脸叫他们别这么损,说自己若是真想在哪个村吃饭,就是满头瘌痢的女人坐在对面,他也照吃不误。听他这一说,一屋的人再次哄笑起来。丁镇长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幽默所致,他马上发现情形并非如此,便半是恼怒地说,今天一定要好好收拾一下这群地头蛇。

    大家以为接下来会宣布开会,哪知丁镇长又出去了,他说哪怕缺半个人也不开这个会。

    丁镇长说得出来也做得出来,有一个村来的是副村长,他当即将其撵回去,非要村长自己来不可。

    石得宝坐在会议室里,心却飞到医院了。

    熬到十点半钟,丁镇长才宣布开会。第一件事就是收会议迟到的罚款,钱不多,每个迟到的村长只需掏五角钱,但必须由迟到者亲自送到主席台上交给他。石得宝掏出钱往前走时,脸都红破了。第二件是由他自己宣布在镇党委书记老段到地委党校学习期间他全面主持镇里的日常工作,他说完主旨后顿了顿,石得宝以为他是在要掌声,就带头鼓掌。四周有响应,但不热烈。丁镇长在主席台上说着那些可说可不说的话,石得宝在台下想起别的。现在冬播已结束,按季节是上水利建设项目的时候了。但段书记走前布置工作时已明确说了今年镇里不搞大型项目,由各村自己安排,项目宜小不宜大,让老百姓有个休养生息的空隙。另外一个就是计划生育,因为就要到年终了,多数在年前年后结婚的青年,差不多都在这时候生孩子,许多生二胎三胎的往往也夹在其中,趁浑水摸鱼,所以一到年底总免不了要大抓一阵计划生育工作。

    石得宝没想到丁镇长布置的具体任务只是每个村向镇里交两斤或者三斤茶叶,按村大村小来分,石家大垸是全镇最小的村,自然是最少的两斤。石得宝正在奇怪丁镇长怎么杀鸡用牛刀,为几斤茶叶的事如此正经八百地开大会,并且一斤一两地分得清清楚楚,丁镇长就开始在主席台上说具体要求了。

    一听说这些茶叶必须是冬天下雪时现采的,不能有半点含糊时,在场的人顿时面面相觑。

    有人忍不住当场发问,说是茶叶从来都是春天和夏天采摘,冬天采茶这不是违反自然规律吗?

    丁镇长解释说,这是县里布置下来的,是政治任务,必须不折不扣百分之百地完成。他还告诫大家,这事不要向外张扬,避免产生不利影响。将来哪个村里出了漏洞,就找哪个村里的干部追究责任。

    丁镇长要各位村长回去先做好准备,哪天下雪哪天就及时动手,到时候他会派人到现场去督察的。丁镇长也不等大家说话,一只手拿起桌子上放着的那只不锈钢保温茶杯,一边起身一边宣布散会。

    出了镇委会大院,几位村长在商量找家餐馆点几个菜聚一聚,问到石得宝时,石得宝没有同意,他要到医院去招呼妻子看病。他匆匆地赶到镇医院,找了一阵没看见妻子的人影,回头再看停在医院外面的拖拉机也开走了。他估计妻子一定是看完了病,先回家去了。如果是这样她的病情一定不算严重,要不然就会留在医院住院。石得宝这么一想,也就放下心来。他扭头走出医院,穿过镇里的主要街道往镇中学方向走。

    石得宝正在低头走着,街边忽然有人叫他,一看,那几位村长正坐在一家餐馆的门口。石得宝应了一声正想走,有人跑过来扯住他就往餐馆里拖,然后将他按在一张桌子旁,他坐下来一看,开会的村长们几乎都在。石得宝正要开口,有人说除非他妻子要死了,不然就不许他走,因为谁叫他走了又回头哩!

    另外几个人却说,正好可以私下开个会,扯一扯这冬天下雪采茶的事。

    石得宝本来打算到镇中学去看看读高二的女儿亚秋,眼看走不脱,他只好安心等酒菜上来。不一会儿就有人端来一只热腾腾的火锅。火锅有脸盆那么大,下面的炭火还没旺,有一股子猫尿臊,但大家都说好香。石得宝也闻惯了。家里存放的木炭,总是猫最喜欢撒尿的地方。一到冬天,只要一点燃木炭,那股浓酽的味道是垸里家家户户温暖将至的前兆。

    十几个人围在桌旁,挤得像一群猪娃在槽边抢食的模样。

    也没什么好菜,三斤肉三斤鱼,外加猪血豆腐和腌辣椒,切好了一齐烩入火锅里,锅里才刚刚冒出几个气泡,就有人将筷子放进去捞了起来。

    几杯酒一喝,大家就议论起采冬茶的事。

    根本用不着猜,村长们就明白,一定是上面的人在想新点子给更上面的人送礼。

    大家都非常不满,说巴结领导也不应该挖老百姓的祖坟。村长们都是内行,他们非常明白,十冬腊月茶树是动不得的,莫说掐它那命根子芽尖尖,就是那些老叶子也不能随便动。不然的话,霜一打,冰一冻,茶树即便不死也要几年才能恢复元气。

    有人开口骂起来。

    石得宝马上劝对方,说这事还是不在外边议论为好。

    听石得宝如此一说,当即就有人问他,有什么好办法。

    石得宝也没有什么办法,现在茶场都承包到私人,让他们采冬茶等于让他们自己砸自己的饭碗。

    酒喝到差不多时,有人提出各个村联合起来进行抵制。

    这话一出,大家突然都不说话了。

    见说话的人很尴尬,石得宝就劝他放心,在这儿说的话不会有人往外传,谁要是往外传,他就带头将这件事栽赃到谁头上。他这一说,大家都连声附和,说是这儿说的话就在这儿忘记,不许带到门外去。

    渐渐地,又恢复了活跃的气氛,大家不再说采冬茶的事。反正离下雪的日子还早,水还没开始结冰,等事到临头再说,能躲就躲,不能躲时总会有个办法解决的。因为这样的任务完不成,除了说组织观念不强以外,总不至于受到什么处分。

    散席时,餐馆老板一算账,每人要付十一元五角。

    大家分别拿了自己的那份发票,出门后各奔东西。

    石得宝依然往镇中学方向走。出了镇子,过了一道小河便是中学,操场上到处都是蹦蹦跳跳的学生。石得宝一不留神,一只皮球刚好砸在他的身上。学生们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一下砸着的部位说没事没事,一伸腿将皮球踢了回去。操场上没有亚秋的影子,寝室里也没有。还没到上课时间,石得宝走到教室门口,一看亚秋正在那里埋头看书。石得宝从口袋里摸出五元钱递给亚秋,叮嘱女儿不可太用功,该休息还是要休息。亚秋说期中考试她只得了第二名,期末考试时她一定要将第一名夺回来。见亚秋学习上如此用功,石得宝心里想好的事又有点不好开口,犹豫好一阵他才说了出来。石得宝要亚秋今天下午下课后一定回去一趟,看看妈妈,顺便帮妈妈将马桶倒了。亚秋撅着嘴说爸爸和爷爷都是封建脑子。

    石得宝还要说什么,上课的铃声响了。

    回家时,石得宝拦了一辆回村里去的机动三轮车,大家都管这种车叫三马儿。石得宝同车上的人一样付了两元钱,开三马儿的人嘴里说着不好意思收村长的钱,伸出的手却比闪电还要快,丝毫没有犹豫。半路上。碰见小严开着拖拉机迎面而来。石得宝正要同小严打招呼,拖拉机忽闪一下擦身而过。他看见挂斗上的躺椅和棉被都不见了。

    “村长,我怎么听说镇里给每个村都布置了一项特殊任务!”开三马儿的人突然回头说。

    “没有哇,我怎么没听说,你倒先知道了。”石得宝有些吃惊起来。

    “你别瞒我,是任务总要往下布置的,不如先吐露一点风声,好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一开会就吵架。”开三马儿的人说。

    这话是实话,每次村里开会分配任务时,家家户户总是又吵又闹,哪怕是多出一块石头也不肯让步。他们担心这回多一点下回就要多两点,再下一回就会多三点。当村长的写保证书也没用,非得当场扯平均不可。

    “这话你是从哪儿听说的?”石得宝开始反问。

    “是丁镇长到车站送客时,同人聊天时说出来的,他没有明说是什么事。”开三马儿的人说。

    石得宝不明白丁镇长不让他们说,为什么自己又在往外说。后来,他又觉得这是丁镇长故意放点风出来。

    石得宝想明白后,也故意放点风,说是镇里开会是为了茶叶的事。车上的人一直都在竖着耳朵听,只是没有吭声。听到石得宝一说,他们立即松了一口气,纷纷说自己还以为又有什么任务要摊派下来,如果是茶叶的事,他们就放心了,大不了是为了定明年的特产税,茶叶树就在那儿长着,谁都可以去数有多少棵,想多交办不到,想少交也办不到。

    大家一松气,石得宝心里却紧张起来,他无法预料村里人听说要采冬茶后是什么样的反应。石得宝担心,村里人现在越放松,将来反应越强烈。

    一到家,石得宝就看见石望山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只红薯在大口大口地啃着,红的红薯皮和白的红薯浆在嘴角上闪着各自的光泽。石得宝走拢去时,石望山出其不意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石得宝被打蒙了,捂着脸下意识地叫着父亲,问这是为什么。

    石望山不说,叫他只问自己的妻子。

    果真问过妻子后才知道,妻子在医院检查后见不是什么大病,就拿了些药自己坐着拖拉机回家。进屋子后她解开裤子坐在马桶上方便,不料起身时人突然昏倒在地上。父亲在堂屋里干着急,不敢进房动手帮儿媳妇一下,只好跑到隔壁喊别的女人过来。

    石得宝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回来时,全垸的男女见到他时,都在捂着嘴笑。

    石得宝心里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告诉妻子,女儿亚秋天黑时可能回来。妻子果然笑了一笑。

    他又将这话告诉石望山,父亲那像麻骨石一样的脸上,也有了些喜色。

    石得宝到菜园里弄了一些菜。正在换季,刚被拔掉的辣椒禾上有不少很小的辣椒。石得宝将这些嫩辣椒摘了一些,又摘了一把嫩辣椒叶子,其余正在地里生长的白菜和萝卜,也一样摘了一些,够炒一碗的。回屋子后,他又捉了一只母鸡杀了。妻子躺在床上叫他杀那只黄公鸡,石得宝没有作声,背地里打的是另一番主意:妻子病了不能吃公鸡,他不能让妻子在一旁看着家里人吃。

    天黑之前,女儿亚秋果然回来了,她一进屋就直奔母亲房里。

    石得宝在厨房里做饭,耳朵却在听她们母女在说笑什么。

    这时,石望山在外面叫来客了。石得宝探头一望,是镇里的宣传干事老方。老方一进屋就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今天这餐酒他是喝定了。石得宝心里不高兴,却又没有办法,只好装出些笑脸请老方赏光留下来吃顿便饭。老方说他来找石得宝有事要了解,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必须以工作为重。

    老方刚坐下,亚秋便端着马桶从屋里出来,一步也不绕地擦着老方的身子走过去。

    石望山追出门外,等着亚秋回来后,小声责骂她不懂事,不应该在客人面前倒马桶。亚秋也不争辩,端着马桶一步不差地从原路返回房里。

    隔了一会儿,屋里的鸡肉香味更浓了。

    亚秋钻进厨房,一边同石得宝说话,一边悄悄地拿了一只碗,把锅里煮熟的鸡肉盛了一碗。石得宝只顾埋头往灶里添柴,发现情况不对后,想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亚秋端着满满一碗鸡肉,进到母亲房里,还顺手将房门掩得严严实实的。

    石得宝正担心老方敏感到了,老方就在堂屋开口叫唤起来。他丢下火钳跑出去,老方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搁在桌子上,转身走了几步,他才说没有带什么东西来,这点钱留下给石得宝的妻子买点东西补补身子。

    石得宝说,这不是屁股屙尿反了吗?

    石得宝追到门口拉了几下怎么也拉不住老方,见硬拉不行,就借口说,不是还有事情要了解吗。

    老方说天色不早了,他得早点回去,需要了解的事请石得宝明天上午到镇委会去谈。

    老方骑上自行车毫不犹豫地走了。

    石得宝没有怎么说亚秋。石望山一个人将要说的话都说了,他说亚秋是一碗饭养大的,总以为自己读书多,不懂人情世故,就是要饭的赶上吃饭时主人也得给上一碗,何况老方是镇里的领导。亚秋不示弱,站到爷爷面前,说爷爷和父亲总是对那些人做无原则的忍让,老让他们占便宜,结果是害人害己。

    石望山很生气,就要石得宝的妻子掌女儿的嘴巴。

    亚秋站在那里,拍了两下巴掌,大声说妈妈已打了我,还哭了几声。

    石得宝担心将石望山气出毛病来,就大声喝住亚秋,不让她再闹下去。

    吃饭时,石望山已消气了,他只是遗憾地说了两次,没有个客人,好酒好菜都不香。

    亚秋一回,石得宝妻子的病就减轻多了,晚上睡觉时,她主动抚摸了石得宝几下。石得宝问清她的病是妇科急性炎症,就想起自己每次往妻子身上爬时,妻子总抱怨自己不肯将下身用干净水抹几把。他避开这个话题,将上午镇里开会的内容告诉妻子。

    “天啦,这种逆天的事,亏得他们能想出来!”妻子惊叫道。

    “我们也奇怪,他们在上面怎么能够凭空想出这种鬼点子哩!”石得宝颇有些慨叹。

    “在这些事情上,有些人的确是高水平。”妻子说。

    “他们水平高,也胆大,敢说敢做,可是我怎么开口向村里人说哟!”石得宝说。

    “这种事只要你一做,管保下一回村长就要选别人了。”妻子说。

    “算了,算了,别说这个。”石得宝有些心烦。

    这垸和这村虽然叫石家大垸,但石姓人口却是少数,主要是一九四八年底当时的国民党撤退时,在这垸里狠狠地杀了许多姓石的人,当时垸里的人都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多年之后,他们才搞清楚石家的一个人在北京做了大官。石望山叫他十三哥。小时候他们常在一起放牛。十三哥给石望山写过一封信,却从来没有回来过。因为这个缘故,石家的人一直当着这个村的头头。但这几年搞选举,同族的总帮同族的人,石得宝当了三届村长,但得票一年比一年少,最近一次,他只比半数多了十几票。

    石得宝一直想到半夜,他听见妻子在梦里还在惊叫着下雪天怎么采茶。他忽然突发奇想,要是今年冬天不下雪那该多好。

    第二天一早,石得宝起来送亚秋上学。

    屋外北风已不再吹了,稻场上很脏乱。石望山手中的竹枝扫帚在清晨的原野上挥舞得唰唰响。

    石得宝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石望山才问石得宝,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难以启齿。

    石得宝回头张望,见石望山仍是低头扫地的模样。

    亚秋在一旁撵着木梓树上的一群鸟。

    石得宝又一次望了望石望山,那边的目光并没递过来。

    石得宝刚转身,身后的石望山又说话了,要他不要太忧虑,会伤身子的。

    石得宝没有再回头,叫上亚秋,踩着重重的露水,朝田野中央走去。

    田野无人,几堆已烧了几天的火粪还在吐着清烟,有浓有淡,有轻有重,或细或粗地袅袅缠绕着,凝重的深秋因此透出些许轻盈。

    “爸爸,你是不是有外遇了?”亚秋突然问。

    石得宝吓了一跳。

    “你一定是有外遇了,不然不会这么心事重重。”亚秋继续说。

    “别瞎说,好像一想心事就是在搞婚外恋,我是在想工作。”石得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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